一个只有女人的家：妈妈的名字

手机屏幕上常年显示的阴历日期还是头一次起作用，也就是通过它我才意识到，再过一个月，我妈妈就满四十五岁了。

她还是没有告诉我，生日时最想要的礼物是什么。此刻写下这行字，想起我曾经自作聪明提供给她的那些选项，一时间只觉得羞愧不已。关于这件事，我好像根本没有好好动过脑筋，一心只为应付了事，如果能顺便讨她欢心，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但我想妈妈之所以无暇应对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最近开了一家店。

从她第一次向我们说出这个打算，到亲自动手实现，总共不超过一个月。一个对自己言而有信的女人，她似乎格外重视这次四十五岁才开启的事业。

因为小时候跟随父母外出打工，经常身不由己地搬家、搬家，搬了无数次家，直到长大，独自面对生活，这种漂泊感还是在反复叠加，挥之不去。于是我从小就有一种感觉，一个人如何长大，甚至是去到什么地方生活，好像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而是被一种强烈的无可奈何推着继续往前走，才终于促成了眼前的结果。

对于我妈妈这次创业，我本来也打算说点好的，四十五岁开启的人生也值得欣慰，但是她总是在提醒我这一点：很多事并不是我们能够自主选择的，而是被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推着往前走的无奈之举。

自从疫情发生以来，每次回家，妈妈都会忧心忡忡地跟我说，她打工的那家店可能迟早有一天会关闭。没过多久，老板那边就传来噩耗，说是已经确诊患上了癌症，之后就一直在住院，根本也无暇顾及店里的事。员工一再降薪，每个月赚的钱甚至不够贴补家用，大家都有苦难言，但又都不忍心在老板落难时就这样一走了之。

迫使她终于做出这个决定的，其实也是因为老板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店铺关闭转让出去，员工也只能遣散了。这两年街上有很多店铺倒闭，很多人失业，然后就再也没找到工作。

她盘算过是否要将店面全部接过来，但因为实在没有那么多钱，只好放弃了。但最终还是和老板谈妥，接过来一批反正也要被处理的货物，自己又补了一些，店铺则重新找了一家房租比较便宜的，确定开业日期，就这样正式开始营业了。

为了装饰店里，她还买了一些盆栽，从网上买了鱼缸，又到花鸟市场带了几条金鱼回家，每天就惦记着喂鱼，给盆栽浇水，这倒是她从前就说过的理想生活。

但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店里的生意肯定不怎么样。她不断宽慰自己，也许等到学生开学，街上的人变多了，情况就会好一点。她没有感到太焦虑，每天照顾金鱼和花就已经分走她的一部分精力了。

我这两天看韩剧《杀人者的购物目录》，剧中的母亲郑明淑开了一家超市，早年以儿子的名字命名，但是最近也突然决定换招牌，改成"MS超市"，明淑超市，以自己的名字重新命名。儿子感到疑惑的时候，她白了对方一眼，凭什么叫你的名字，你明明什么功劳都没有。MS，明淑，你连自己妈妈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吗。

在这部剧中，郑明淑女士这样做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当年以儿子的名字命名超市的时候，店里曾发生过一起倒霉的报复袭击案，儿子为了救妈妈砸伤了罪犯，在警察的置之不理下背上杀人者的不白冤屈。李光洙饰演的男主在剧中出尽风头，后来为超市做了不少事，如果有下一季，可想而知最终名字又会落到他身上。

但这位母亲的举动还是让我印象深刻，一个女人应该为她的事业自由命名，而不能心怀寄托、一厢情愿地奉献给毫无功劳的人。

我想起开店之前，我妈妈就在苦恼，到底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好。她只提到了要办理营业执照，最好不要重名，但是那种六神无主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一点。她想不出来的时候就退而求其次开玩笑说，要不就用你们姐妹的名字。我当时只是觉得不好听，感觉很难为情，并没有联想到"父母以孩子的名字命名对自己重要的东西"意味着什么。

但就是那么阴差阳错地，我为她想的店名里，竟然把她自己的名字给放了进去。然而她一眼就相中了，告诉我就喜欢那个，我当时都还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喜欢。看到电视剧中的郑明淑女士扶着自己的腰，眼看印着儿子名字的招牌倒下，而自己的名字升起，那种长舒一口气，意味深长的表情，或许也曾出现在我妈妈的脸上了。

说到名字，这几年出现过很多起女性改名字的案例，因为她们的名字大都是重男轻女的结果，什么"招娣"、"盼儿"、"引璋"、"拦妹"……或者也不为这个，就是想要给自己重新改一个名字，但从前，尤其是我们上学的时候，改名字是很少见的事，只听过孩子生病，被父母拉去算命，然后就改了一个寓意好点的，可以消灾降福的名字。

可是就在那时候，我妈妈不但将自己的名字改了，还鼓励我们可以改自己的名字，想叫什么都可以。但她根本是一厢情愿的、浪漫主义的，她觉得名字更多地出现在日常生活中别人叫你的时候，那么你告诉他们你想被叫作什么就可以了，压根没想到要去村委会开证明、去公安局改个人资料这么麻烦的事，医院和学校要用你身份证上的名字，让他们用就好了，反正真正叫你最多的，还是日常生活中见到的人。

从我出生，长到十多岁，那期间她好像一直都很乐意别人叫她自己赋予的那个名字。而我也就跟着反叛式地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她跟我说，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去改名字，或者改跟她一个姓。

但是上了高中，我反而能够接受这个名字了，别人叫出我名字时的反应让我感觉其实也不算太糟，甚至有点满意。我反过来开始挑战母亲的权威，向她分享我的审美，认为她原本的名字很好听，字也很美，很特别。

一个像我妈妈这样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女人，在日常生活中好像很少有机会向他人介绍自己的名字，但似乎从那时起，每一次她都开始乐意说出自己原本的名字，然后脸上带着温柔腼腆的笑意，让人感觉那确实是个好名字，与她的气质也很相符。

不记得究竟是哪一部电影了，同样是一位女性创始人，别人笑她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一个品牌，但是她说如果不这样，谁会记住她的名字呢，但现在不就每个人都知道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个女人为她的事业命名，也许算得上是一种跨越，因为在那之前，她往往是看不见的，通常隐身于孩子与丈夫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