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黑豹2：瓦干達萬歲》：道別最難

觀賞《黑豹2：瓦干達萬歲》的感受，與看其他漫威影視宇宙作品很不一樣。對於有追蹤相關新聞的觀眾而言，在進戲院之前，就已知道一件在過往故事中毫無跡象的發展：前一集的主角「黑豹」帝查拉過世了。

飾演帝查拉的查德維克．博斯曼，於 2020 年因癌症去世，震驚全球影迷。當時以博斯曼為主角的續集劇本草稿已經完成，沒想到竟發生如此悲劇，漫威基於尊敬而決定不重新選角，於是導演兼共同編劇萊恩．庫格勒必須大幅改寫劇本，幾乎算是在沒有主角的狀況下完成續集。在如此艱難的情境下，《黑豹2：瓦干達萬歲》成品有不少缺陷，但在情感上，它完美致敬博斯曼、傳承首集的黑豹精神，也讓人看見本系列繼續走下去的可能。

《黑豹2：瓦干達萬歲》是一場獻給查德維克．博斯曼的告別式。博斯曼留下很多精彩作品，他在《傳奇 42 號》裡扮演大聯盟現代史上第一位非裔美國人球員傑基．羅賓森，於《激樂人心》詮釋美國靈魂音樂教父詹姆斯．布朗，也是《藍調天后》裡面那位充滿熱情與矛盾的小號手，但「黑豹」帝查拉是他最廣為人知的角色。《黑豹2：瓦干達萬歲》以最隆重的態度，同時追悼博斯曼與帝查拉，過往由漫威英雄們組合成的漫威商標片頭，這次全換上帝查拉的畫面，編劇將帝查拉的去世原因設定為生病、藉舒莉之口提到「他默默受苦」，皆與博斯曼的狀況相呼應，並以《黑豹》全體角色群與影迷們感受到的悲愴失落，建構出《黑豹2：瓦干達萬歲》的情感核心。

瓦干達國王帝查拉過世後，由他的母親拉瑪達接下王位。世界強國們蠢蠢欲動，想要取得瓦干達的珍稀資源汎合金，但軟硬兼施仍告失敗，轉而往海洋尋找與開採，因此驚動了另一個尚未被世人所知、同樣擁有汎合金資源的海底王國塔洛坎，其領導者納摩為了保護人民，欲與瓦干達結盟、向陸上國家宣戰。

本片最出色、最令人動容的部分，在於如何處理失去摯愛的創傷。拉瑪達女王失去兒子，舒莉失去哥哥，娜奇雅失去愛人，她們內心背負不一樣的痛苦與壓力，使用不同的態度面對傷痛，這些過程令彼此互相走遠，娜奇雅長居海地，拉瑪達與舒莉則出現不少意見分歧與爭執。

編劇根據幾位角色的情感與心境，寫出許多令人揪心的對話。有句話說「受傷的人會傷人」，例如侍衛長奧科耶與女王產生衝突時，就讓人感覺女王彷彿把一路以來所有隱忍的委屈與痛苦，全都宣洩在同樣備受煎熬的侍衛長身上，這麼做一點也不公平，但沒人忍心指責；女王與女兒舒莉，雖想互相表達關愛，但總跌跌撞撞，看這兩位受傷的人在最需要對方的時刻，屢屢忍不住將彼此推開，特別教人心傷。

然而，還沒時間療傷止痛，新的威脅已經出現。《黑豹2：瓦干達萬歲》另一個亮眼的優點，是在進入電影尾聲無可避免的大戰之前，讓交戰雙方有很多機會認識彼此、釐清想法與立場。納摩向舒莉訴說自己的故事，他們的文化根源來自馬雅文明，在 16 世紀西班牙殖民者入侵後，被迫轉往水下生活，納摩甚至帶舒莉參觀塔洛坎，看見一群安居樂業的人民，就如向世界開放之前的瓦干達那樣，自由自在生活，不用擔心外來者入侵。

瓦干達讓世界知道汎合金的存在，等於破壞了塔洛坎如世外桃源的狀態，納摩選擇的應對方式雖然激進，但出發點是想保護他的人民；而他們被殖民者迫害的過往，更令納摩與《黑豹》裡齊爾蒙格的故事相呼應，訴說著受壓迫與歧視者的心聲，這讓納摩更偏向一位反英雄（anti-hero）而非反派，令最後那場戰爭代表的意義更為複雜。

人生歷練未到時，往往難以理解為何「戰爭」這樣殘酷的事情會一再發生，但將人性本質以及地緣政治的賽局考慮進去後，恐怕不得不面對戰爭之必然。汎合金的存在被世人所知的那一刻，即已寫就未來必然發生的爭奪，先前之所以沒有發生，只是因為瓦干達仍有強大的黑豹守護，其他國家寧可想辦法與瓦干達合作、不想為敵，但黑豹過世令諸國認為有機可乘，而且瓦干達領導者的變動也讓諸國無法如以往放心、信任，因此急著擁有汎合金獲得保障。從這角度來看，瓦干達未來與其他國家必有衝突。

而當美國一位天才學生設計出偵測汎合金的儀器，塔洛坎同樣也被牽進了必須面對衝突的命運裡。納摩在 16 世紀即經歷過類似事件，在他眼裡下一場戰爭幾乎是無可避免。

納摩與舒莉面對未來衝突的態度，是兩種價值觀的對撞。納摩正如敵人對他的稱呼（納摩是西班牙語「El niño sin amor」的簡稱，代表沒有愛的男孩），確實是無愛之人，成長過程看遍燒殺擄掠、缺乏愛與溫暖，觀察事情的角度較為冷酷無情，加上長期定居海底沒有任何外交經驗，因此傾向以敵意或恐嚇來處理潛在衝突；舒莉則在充滿愛的環境長大，又有高尚仁慈的哥哥做為榜樣，也與其他陸上國家的人們接觸、合作過，無法贊同納摩的處理方式。

價值觀的矛盾，造成瓦干達必須成為第一個與塔洛坎交戰的國家，即使舒莉一心希望和平解決，也無濟於事。

我們都希望命運能由自己決定，但人們永遠不可能（也不該）完全信任他人，這個世界也永遠不會缺乏野心家，既然有太多無法控制的因素，就很難規避掉衝突與戰爭的必然，能做的只有保持自身的強大、累積足夠的籌碼，讓對手不敢輕舉妄動，但又要能保持初心，不被手上握有的力量誘惑，成為另一個沾滿鮮血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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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些時候，這樣的理智能在轉瞬間消逝，例如電影後段大戰裡的舒莉，此時她的母親已被納摩殺害，兩國交鋒對舒莉不再只是價值觀的衝突，還包括弒母私仇。她跟《黑豹》裡的齊爾蒙格一樣陷入熊熊的復仇火焰中，幾乎忘記她的軍隊還在苦戰，也差點忘了自己的初心並非要殲滅敵國的一切，而是希望盡可能保護無辜者。能力、權勢越大的人，越要控制自己喜怒哀樂的擴散與外溢，才是個負責任的領導者。帝查拉已經走過類似的心路歷程，如今輪到舒莉開始學習，確保《黑豹》裡的精神獲得傳承。

整體說來，萊恩．庫格勒能在諸多不利因素下，於漫威影視宇宙第四階段結束前，交出內涵豐富又能傳承前作的《黑豹2：瓦干達萬歲》，讓人佩服不已。雖然缺乏引領一切的主角，但所有主要演員的表現非常精彩，尤其安琪拉．貝瑟、莉蒂西亞．萊特、戴娜．葛里拉與泰諾克．烏爾塔都有情感極具爆發力的戲，相當扣人心弦；美術與服裝設計延續《黑豹》的高水準，瓦干達部分保持傳統與未來感共存的風格，海底王國則納入馬雅文化的特色；配樂不論慷慨激昂、或是肅穆哀戚，都緊緊抓住觀眾情緒。

不過，《黑豹2：瓦干達萬歲》身為漫威影視宇宙的一員，仍有些擺脫不了的包袱。除了動作場面有些重複感、最後段的大戰既草率又不太具特色以外，馬丁．費里曼飾演的探員回歸有些多餘，存在理由似乎只為透露他與中情局德芳亭局長的關係，以及提醒觀眾「嘿，外頭還有個影視宇宙哪」；「鋼鐵心」莉莉．威廉斯在本片初登場，其作用與《奇異博士2：失控多重宇宙》裡的阿美莉卡．查維茲類似，是個推動劇情的裝置，順道宣傳未來的個人影集，編劇沒有心力在現有的龐大故事裡好好介紹她，未能像《美國隊長3：英雄內戰》那樣呈現有血有肉的彼得．帕克，實屬可惜。

最難忽視的遺憾，莫過於《黑豹2：瓦干達萬歲》特別讓人深切感受到，查德維克．博斯曼在《黑豹》展現的領袖魅力多麼驚人，續集裡面缺了他，即使全體劇組盡心盡力，帶來的失落感仍無從彌補，也讓觀眾難以忘記一件事實：博斯曼離開以後，《黑豹》系列的世界將永遠不同了。

《黑豹2：瓦干達萬歲》的劇本被迫要擺進許多不像一般編劇會做的安排，例如年輕瘦小的舒莉得成為黑豹，恩巴庫得挑戰王位，這部片跟戲外的我們一樣，只能用很不完美的方式，將支離破碎的生活撿起重新建構，來應對世事的無常，電影系列本身與電影院裡的觀眾，一起從震驚與悲傷之中，向過去道別，盡可能繼續往前走。

電影最後，舒莉閉上雙眼，讓微風輕拂，想像她哥哥仍在身旁並未離去，讓人更緬懷博斯曼溫暖自信的笑容，憶起他在《黑豹》這部突破種族籓籬於全球大賣的指標超英電影中，散發的高尚領袖氣質。身為影迷，就一起用這樣的心情，追憶已化為千縷微風的查德維克．博斯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