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願溪河袂焦、聽海湧的聲──記在《流麻溝十五號》與《無法離開的人》之後

更新於 2024/10/26閱讀時間約 19 分鐘
一九五六年一月,「綠島獄中組織案」(又稱「綠島新生訓導處再叛亂案」)之「案犯」陳華、陳南昌、吳聲達、傅如芝、宋盛淼、許學進、吳作樞、張樹旺、高木榮、蔡炳紅、崔乃彬、楊俊隆、楊慕容、游飛,於馬場町刑場遭槍決。
在一九五〇年代遭槍決的政治犯,其大體若無人認領,將被送往位於六張犁的「極樂公墓」就地掩埋。
一九九八年,台北市政府將馬場町、六張犁⋯⋯等「不義遺址」正名為白色恐怖時期相關紀念之地,以紀念白色恐怖時期犧牲之政治犯。同年,我在屏東的「安和醫院」出生,據母親所述,我在保溫箱裡度過了生命的第一個夏季。
六張犁亂葬岡(影像來源:公民行動影音紀錄資料庫)
二〇二二年,「雙十國慶」後的週末,我行過台灣大學的椰樹林蔭與羅斯褔路上高掛的青天白日紅旗,回到掛念的南方參加高雄電影節。開幕片《流麻溝十五號》與隔日的 VR 短片《無法離開的人》,是此行最重要的兩部片單,觀影後,我卻遲遲未能書寫下任何字句。
一面擔心自己的年紀與生命經驗之不足,無法書寫下這份沈重的歷史記憶;一面驚訝許多同齡友人對這份史實的模糊,在無數的輾轉與掙扎中回到台北,夜裡,再次翻讀學生時期使我覺醒之讀物,重新踏足過去的不義之地。幾日後,在父親離世一年的冥誕,我做了一場短促的夢,夢裡的他獨坐在年輕時任職的壽卡派出所(今已成為壽卡鐵馬驛站)抽菸,派出所已然荒廢,室內無光。我的心雨未停,驚醒後,於滂沱的夜雨裡終於開始敲打。
綠島「新生訓導處」革命之門(影像來源:國家人權博物館)
流麻溝位於綠島的東北角,作為島上最長的一條溪河,是當地住民的重要水源,白色恐怖時期用來關押政治犯、重新改造其思想的「新生訓導處」也圍繞流麻溝而建。《流麻溝十五號》與《無法離開的人》取自共同的歷史背景──綠島獄中叛亂案,「公館村流麻溝十五號」是當時火燒島政治犯的共同戶籍,所有的信件皆於此收發,這個戶籍存在四十多年,在籍人數曾多達三千人,在戶籍謄本上被填入「新生」的這群思想犯來自各地:從浙江、山東、福建⋯⋯幾乎涵括中國各省市的外省人,到台北、台南、高雄、屏東⋯⋯全島的本省人,以及台灣島上的原住民。這份「戶籍」成為二〇〇〇年前後,受難者得以領到「補償金」的證據,從青島東路上的軍法處看守所、新店區的安坑監獄、海軍總部軍法處看守所⋯⋯,他/她們從台灣島上被移送到綠島公館村流麻溝十五號,在島上度過漫長歲月,被迫與家人、愛人分離,有些人沒能撐到離開綠島,便永遠地留在他鄉;有些人在案後押解回台受審,最後前往「極樂」;有些人撐過刑期、僥倖地活了下來,成為歷史的見證者,受難者們親身行過日本殖民時期、戰後二二八與白色恐怖時期,見證天光來到、民主迎來之刻。
但,有更多、更多的人,在未能等到歷史的正名之前,已被時代給犧牲。
新生訓導處第三大隊內部展示場景(影像來源:國家人權博物館)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四日,立法院三讀通過《懲治叛亂條例》,當時遭逮捕之叛亂案犯在經過國防部保密局(該機構前身為「特務處」,隸屬中國國民黨黨團組織「復興社」,後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簡稱軍統局,於一九四六年更名為國防部保密局。一九四九年,軍統之主要機構皆撤至台灣,作為國內保防與情搜之重要基地,白色恐怖時期之眾多冤案皆與其有所關聯)之審訊,交由軍法處判決後,便被送至綠島新生訓練處進行思想教育,《流麻溝十五號》便從女思想犯被送往綠島之途揭開序幕。
電影以本省護理師嚴水霞/霞姊、高中女學生余杏惠/杏子與外省籍舞蹈家陳萍為主角,交織當時男女思想犯在綠島之苦難。走進碉堡嚴密監控的「新生之家」大門,新生於此接受思想改造,日夜從事體力勞動,男思想犯負責生產班,從沿海搬運石塊以建築圍牆與屋舍,女思想犯負責至流麻溝挑水、從事農耕,以自給自足的方式,在隔離之島度過漫長、本該燦爛的歲月。根據口述史記載,部分因黨外組織運動而入獄的思想犯,透過以報紙包裝飼料、雞蛋的方式,將「洞洞報」帶進舍房閱讀,而不知為何便啷噹入獄的人犯也與其互相研讀、學習「思想」。
《流麻溝十五號》劇照/湠臺灣電影
一九五三年,綠島新生訓導處發起「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強迫思想犯「自願」寫下擁戴政府的血書,在身上刺下「反共抗俄」、「殺朱拔毛」⋯⋯等政治標語,欲彰顯感化教育的成功,外省思想犯深怕自己成為政府的宣傳工具會牽連身在祖國的家人,本省思想犯也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為由拒絕配合,此舉亦成為日後在綠島掀起腥風血雨的導火線。同年七月,新生訓導處查抄新生的筆記、書籍與相互傳遞訊息的紙條,電影中由虛構人物嚴水霞而起,與其關係緊密之人都被當局送往「燕子洞」刑求,嚴水霞後被送回台灣受審,與丁窈窕共同被關押在軍法處看守所,不久便被槍決。
綠島再叛亂案,前後共槍決了十四人。原判決只有陳華一人被判死刑,張樹旺、楊俊隆二人不起訴處分,其餘十一人處感化三年,卻在國防部復核時遭還發,並註「嚴為覆審」,於是,全案十四人未經二次調查便草率地被改判死刑。電影中搜出嚴水霞等人研讀楊逵的「和平宣言」;現實中,新生訓導處搜出高木榮藏匿在菜圃裡,與吳聲達與崔乃彬等人研讀的唯物辯證法相關筆記,當局便以這些學術性之筆記認定其有「組有叛亂組織、意圖叛亂」行為,依《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之第一項規定處死。
《流麻溝十五號》劇照/湠臺灣電影
在白色恐佈的肅殺氣氛底下,許多受難者之遺屬因家貧而無法給付「贖屍金」、「子彈錢」,或是深怕遭受牽連,甚至不知道親人已被槍決的遺屬也大有人在。多數無人認領的遺體,便在六張犁草草掩埋,形成無人管理的亂葬岡、無名塚,至今仍因缺乏完善規劃,若欲前往尋根,甚至必須踩踏在死難者的屍骨上,方能清楚看見墓碑上字樣。飾演嚴水霞的徐麗雯,在電影開拍之前曾獨自去過現為「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的六張犁墓區,她跟循著一隻蝴蝶,最後停在了一口無名塚前。那隻蝴蝶,一如電影開頭出現的蝴蝶,是死難者/思想的化身──無論進步份子或無辜者,他們苦恨的吶喊被礁岩掩蓋,但靈魂與思想紛飛,飛過河海的交界,跨過時間的長流,在電影裡、在人心裡,重新復活。
《流麻溝十五號》劇照/湠臺灣電影
電影中與嚴水霞關係緊密的本省女學生杏子(余佩真 飾)在學生會畫海報,卻因學生會的異議分子被牽連入獄,作為一個無辜者,她甚至想破頭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畫個畫就被抓到火燒島。她跟著嚴水霞一起學英文,似懂非懂地共同進行「不合作運動」。另一主角──陳萍(連俞涵 飾)為了保護妹妹而被抓捕,來到島上後,作為舞蹈家的她受到長官的特別待遇,不需要和一般女思想犯一樣挑水擔糞,也因此,在多數獄友眼中她真的有罪──沒有尊嚴、活得中庸,那些無法言說的「身體勞動」,讓陳萍逐漸失語,遂將言語寄情於舞作,只為人身平安地度過囹圄歲月,與妹妹團圓。身陷在巨大的牢籠裡,無論在那刻的選擇是為了理想而戰,抑或是明哲保身,所面臨的都是巨大的困頓,前者可能再無性命得以繼續拼搏,後者即使能階段性地安身,在未來卻會陷入另一場愧疚的靈魂禁錮,而這一切都同樣地令人心碎。
《流麻溝十五號》劇照/湠臺灣電影
起初,杏子對「自我與自由」的渴求仍是模糊的──她只知道不想可以說不,後在新生訓導處,長官拿出母親從台灣寄來的家書與包裹,脅迫她簽下血書的那場戲,她才真正地明白這一場看似荒誕卻不知肇因的劫難背後,還有更多的、凌駕於人心與人性之上的恐怖。那是一種生命的醒覺,而在覺醒之後,也終將面臨苟活與否的選擇,沒有人能苛責選擇的對與錯,而那樣的恐怖是真實地、真正存在著的。電影中所建構的虛構人物,被填入真實的血肉,我們可以在這些人身上看見張常美、黃秋爽、張金杏、陳勤、藍張阿冬、傅如芝⋯⋯無以計數的白色恐怖時期女性受難者的生命切片。
《流麻溝十五號》劇照/湠臺灣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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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常美,一九三一年生於南投草屯,一九四六年她以榜首之姿考入台中商業職業學校初中部,成績優異的她保送高中部,她說自己倒楣,因為在學校受人注目而被選為自治會一員。在十八歲那年,她說她永遠記得那個下午,一九五〇年五月十日,校長找她問話,沒想到卻被幾個特務帶走,從學校被送到台北的保密局接受刑求。張常美的年輕歲月被困在只有強光照臉的暗處,她卻堅決地保了所有的同學,最後她被送到軍法處(今喜來登大飯店),因參加學校自治會被羅織為共產黨一員。
張常美被判刑十二年,於一九五八年被送往火燒島,編號七十二,出獄時三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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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秋爽,一九三一年生於彰化溪州, 八歲那年舉家搬遷台北,後因戰時美軍時常轟炸台北,故與弟妹暫時搬回溪州鄉下,戰後一九四五年,一家人再搬到中山北路二段。黃秋爽的父親好客,留簡吉(1903-1951,中共台省工委會山地工作委員會領導人)住在家裡,卻埋下全家被抓的導火線。一九五〇年四月二十四日夜半,從幾輛吉普車上下來了五、六個人,黃秋爽一家除了當時南下工作的父親除外,一家六口全被逮捕,其中,年紀最小的是年約三歲的外甥。黃秋爽在保密局被關押時,曾見到因被刑求而奄奄一息、滿身是血的父親黃天被人拖著經過她待的牢房,那是她與父親的最後一面。
黃秋爽一家人各自被判刑時,都沒有拿到判決書,因為家沒了,沒地址可以寄。直至出獄多年後,為了申請補償金,才終於在新店的軍法處申請到判決書的影本,到那時,她才知道自己的罪名是「明知為匪諜而不告密檢舉」。父親臨死之前留下的遺書寫道:「我為妳們祈福,就在那遙遠的馬場町祈求著妳們的幸福。」
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十九日,黃秋爽的父親──黃天被槍決,死時才四十三歲,黃秋爽與其大妹黃秋笙各自被判刑一年,出獄時二十歲。
節錄自《白色恐怖秘密檔案》黃天被刑求的紀錄:
根據前保密局谷正文口述:「黃天被拖進組長辦公室後面的空房間,霎時間,只聽見拳腳聲和慘叫聲令人不忍卒聞。十五分鐘之後,黃天被架回訊問室,奄奄一息地側趴在桌子上,血水從髮叢間、眼角、鼻孔、嘴角汨汨流出,身子抖得厲害。『老鄭躲在嘉義糞箕湖林醫生家裡。』說完,他便昏厥過去。」谷正文稱僅一、兩次使用暴力逼供,但根據廣泛的受難者口述,保密局刑求最為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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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金杏,一九三二年生於彰化的富商家庭,十七歲自彰化女中畢業後便於大肚國小教書。一九五〇年三月十九日,在學校被著中山領的特務抓走,原因是她曾讀過當時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期間公開發行的機關刊物《群眾》雜誌。審訊過程,她才知道原來這是反動、這是思想有問題,被送至軍法處審判後,判刑十二年。電影中,蔣經國視察綠島時對著女思想犯說的「不要緊,這是時代的罪,將來反攻大陸,你就可以好好活下去。」根據口述歷史記載,這句話就是蔣經國對張金杏說的。
張金杏被判刑十二年,於一九五二年被送往火燒島,編號七十三,出獄時三十歲。
* * *
陳勤,一九二二年生於台北十五分庄,一九三八年畢業於第三高女(今台北中山女高),開始從事教職。二二八事件發生之後,面對陳儀政府的惡行,她開始閱讀與社會主義相關之書籍,遂引起同事林雪嬌的注意。林雪嬌與其丈夫郭琇琮皆為中共地下黨員,陳勤因故遭牽連逮捕,當時她甫新婚,入獄時便懷有身孕,後在獄中扶養女兒長達一年半,後由丈夫將孩子帶回扶養,陳勤出獄時孩子已經五歲,也早已認不得母親。
陳勤被判刑五年,於一九五三年被送往火燒島,編號六十七,出獄時三十三歲,二〇一七年逝世。
* * *
藍張阿冬,一九一三年生於台北大橋頭,二十多歲時成為助產士,一九四六年與藍明谷結婚。藍明谷為基隆中學教師,亦參與《光明報》印製。一九四九年,多名基隆基隆中學教師被抓,藍明谷帶著妻小回到高雄岡山的老家避禍。特務欲迫使藍明谷主動投案,抓捕藍張阿冬、剛滿周歲的女兒藍芸若、藍明谷之父⋯⋯一票親友,後藍明谷也被關押在高雄刑警隊。
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九日,藍明谷遭槍決。藍張阿冬則因「知匪不報」而遭判刑一年,於一九五一年被送往火燒島,成為第一批被送往島上的政治犯,出獄時三十九歲,二〇一三年逝世。
* * *
傅如芝,一九三二年生於新竹,在新竹女中就讀二年級時因參與黎子松的讀書會、接觸左翼書籍,牽涉「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案」而被捕入獄,判刑十年。
一九五三年,傅如芝被搜出抄有《中共鬥爭史摘要》、《社會進化史摘要》、《互相檢討批評總結》⋯⋯等手抄讀冊,以及多封陳華的信件與「反動」詩詞。一九五五年,蔣介石一句「嚴為復審」,傅如芝被以「意圖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判處死刑。
處決日,「特別接見」之前,傅如芝脫下身上的綠色毛衣,望張常美將其轉交給弟弟。
用刑以前,傅如芝與十三名「綠島獄中組織案」的受難者,於馬場町刑前,在照相機前留下最燦爛的笑容。
* * *
《流麻溝十五號》劇照/湠臺灣電影
而在死前,飛雪般從青島東路三號寄出的家書,皆沒能送到遺屬身上,受難者寄託在書信裡的思念、愧疚⋯⋯被塵封在檔案局的深櫃裡,遲到了六十年。六十年來,無論是以死明志的進步青年、無辜而死的平民百姓,即使身以先卒,在那些單純的情意尚未送達之前,靈魂卻遲遲無法離開。
陳芯宜的新作《無法離開的人》受國家人權博物館所託,帶領觀眾來到綠島人權園區的「新生訓導處」蠟像展示館,跨越時空的線性,遇見老矣的坤伯,重回一九五〇年代的綠島,看著蠟像變成真人,聽坤伯講述與難友阿青的故事。作為全知的觀眾,看見阿青遭刑求的過程、阿青之妻子受到特務監視的驚懼,以及那封張貼在台北車站前的槍決領屍公告、夢裡穿著妻子手織毛衣前來道別的阿青,以及遲到的情書。
《無法離開的人》劇照/國家人權博物館
如果空白的集體記憶真正地被時代遺忘,無法離開的人,還有可能離開嗎?如果這真的只是「時代的罪」,那麼,那些老一輩無以言說的恐怖又是什麼?
二〇一六年,高三畢業那年的夏天,史明到屏東公園講唱,演唱結束後,留下了一幕至今仍讓我難以忘懷的場景──一對三十出頭的年輕夫妻,先生留著及肩的捲髮,半手紋身,他蹲下身請史明擁抱手中的新生嬰兒,先生告訴史明說:「我以後一定會告訴這個小孩,在台灣發生的歷史,我會告訴他我們就是台灣人。」,像是雷擊,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地直感覺鼻酸,交雜著無以名狀感受,那對夫妻離開後,我跟著許多人一起,一一和史明握手問安。自此之後,我才開始真正地接觸文本、檔案⋯⋯,那些在歷史課本上只是被濃縮成幾個跨頁的台灣歷史。
兩年後同婚公投,為此返鄉投票的我在家裡的媽祖廟前與父親發生巨大的爭執。走進投票所前,父親要我將地方民代的票投給某位候選人,不要因為政治口號而被蒙蔽,投給另外一位新生代的候選人。「但投票不是我們每個人最基本的自由嗎?」父親聽到我的回應,咆哮如獸,隔日我憤怒地離開屏東,誓言自己這輩子絕對不要成為像父親一樣,遺忘這些自由的背後,從來就不是一蹴而就。
上大學後,才開始接觸真正的台灣歷史,碰觸到那些被惡意抹煞掉的歷史,走進那間被燒毀的編輯室、行過所有已被遺忘的不義遺址,我開始感覺到更龐大的憤怒,那是出自於身體裡、靈魂裡、記憶裡的,永遠渴望自由,並且維護自由的憤怒。
《無法離開的人》劇照/國家人權博物館
二〇一九年的某個夜半,無聊得發慌,夜裡,點進朋友在臉書訊息上傳來的神秘網址,一開始看感覺網站故障了,耳機那頭時不時傳來頻率不一的尖銳聲響,瀏覽網頁時,電腦會時不時檻過一陣白光,我按圖索驥,點選網頁裡所羅列的每一個場域與出現的人名,發現字句多所缺漏,讀起來特別斷裂,好像斷尾。還沒能完整讀完,網站突然跳出像是 RPG 遊戲裡的罐頭訊息-「是你做的嗎?」,選項只有「是我」、「我不知道」。
沿著問題回答,方能繼續閱讀,而閱讀片刻,一樣的問題會再次跳出視窗。不段重複著,令人焦躁的聲音未曾停歇,我為做紀錄想將文字複製下來,「反白」之後,才發現更多、更多、更多的文字都被藏了起來。
那是國家人權博物館所策劃的「標誌不義──不義遺址視覺標記與紀念物示範設計展」,這個網站的 QR code 被貼在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一角,安靜地等待我們發現,而在被發現以前,它亦無法離開。
節錄自《標誌不義──不義遺址視覺標誌與紀念物示範設計展》策展手冊,藝術家:陳怡璇,作品:《反白》
於是我開始想像雲端某處有一個乘載訊息的虛擬空間,在你動手去主動發現並觸發答案以前,它不發出聲音也不說話。唯有當使用者盡力排除閱讀上的障礙,做出「反白」以請求「顯示」的動作,真正重要的資訊才會被揭示。它意圖以不主動或部分主動來請求使用者的主動,以不解釋來邀請認識:反之,它的沈默會是使用者無所作為的結果,也是對事不關己的心態最立即的抗議。
這份集體記憶的重新建構是必要且重要的,嘗試以各式不同的角度去言說,無論是電影音樂文字,不只是致敬,而是永遠惦記那群用鮮血喚醒自由時代的自由人。
《無法離開的人》劇照/高雄電影節
高雄電影節結束後,在長達一週的困頓裡,我試圖追回更多被埋葬的記憶,遂發覺當年與父親爭吵的那間媽祖廟,正是一九四五年高雄大空襲時,美軍轟炸萬丹的地點之一,還有一顆炸彈掉進「鼎昌大營」附近黃姓家宅防空洞。發現這件事的那夜,嘗試與母親聊起關於家族的白色恐怖記憶,母親仍隻字未提,對話結束之前,她說:「有些時候,只是因為老人家都走光了,所以我們也就不願再提。」
看著母親在父親離世後越發消瘦的身軀,我想起電影裡、文本裡的每一個溫柔、堅毅、勇敢的台灣女性,無論年紀,她們都在那個恐怖年代為了理想/家庭做出了最好的選擇,而這些女性所生下來的孩子,這些孩子長大以後,又生下了我們這一代──接下來就是我們的事了。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有記得,記得這些家國的歷史,記得這些勇敢的面孔與不滅的精神,唯有如此,那些壯志未酬的受難者,才得以真正地遠航,離苦得樂。
攝影/黃曦好夢
但願這份困頓的、紛亂的、悲傷的、憤怒的字句能讓歷史的雨延續,落進更多人的心底,但願雨落成河,讓沈睡的思想如火燒島上的流麻溝,川流不息,溪河袂焦,遂成海,再聽海湧的聲。
回台北的路上,我回頭聆聽大學時常聽的滅火器,想起當時的我總是淚流滿面,遂想起這首歌,能為當時身在台灣的萬千女性留下最好的註解。
我來自一座海上的島嶼 / 島上住著我勇敢的母親 / 壯闊的海洋和山林 / 是他們給了我勇氣 / 我追尋燦爛絢麗的生命 / 像暴風雪後滿天的星星 / 想起了愛人清澈的眼睛 / 等我帶著故事回去

滅火器──《無名英雄》〈海島冒險王〉
攝影/黃曦好夢

▍參考書目
  • 《白色恐怖秘密檔案》,谷正文口述,許俊榮、黃志明、公小穎整理,台北獨家,1995 年
  • 《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呂蒼一、林易橙、胡淑雯、陳宗延、楊美紅、羅毓嘉,衛城出版,2015 年 2 月
  • 《流麻溝十五號:綠島女生分隊與其他》,曹欽榮、林芳微等,書林出版,2022 年 2 月
▍參考網站
  • 不義遺址資料庫
  • 台灣人權故事教育館
▍推薦閱讀
  • 《消失在歷史迷霧中的作家身影》藍博洲,聯合文學,2001 年 6 月
  • 《單車失竊記》吳明益,麥田出版,2015 年 7 月
  • 《殺鬼》甘耀明,寶瓶文化,2009 年 7 月
  • 《來自清水的孩子 Son of Formosa》游珮芸、周見信,慢工文化,2020 年 5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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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知道影癡如你,要的不只是「N 分鐘看完一部電影」。《釀電影》有最精心慢釀的深度電影專題,一解你挑剔的味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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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童話有機會被流傳?正是因為它輕易地將人二分成「善/惡」的二元,而能夠被當成小時候道德塑造的教材。在童話故事中,善與惡的權力關係是失衡的,我們幾乎看不到任何一個反派能戰勝英雄,於是《善惡魔法學院》就是為了維持故事角色中的善惡平衡而存在——當天使會剷除異端、當女巫會犧牲自我,我們該如何理解善惡?
是枝裕和與他融合台灣新電影寫實拍攝「方法論」的神話,被社會上流行的一種造神運動,反覆堆疊,彷彿我們都忘了是枝裕和作為「類型」嘗試者、失敗者的過去。這段作為嘗試者、失敗者的「黑歷史」其實歷歷在目,觀眾別因為《小偷家族》的盛名在外,就把《嬰兒轉運站》當作是「亞洲驕傲」的重挫⋯⋯
本片是一部異議與溝通並存的作品,導演揀入的許多新聞片段、歷史畫面不僅定錨時代,亦代表了俄羅斯社會的集體記憶與共享文化。許多歌曲、電影和文學塑造了一直以來的俄羅斯政治及文化基礎,而今也有完全不同的多股激流正試圖衝破、溶入這套既定的俄羅斯模式,《時代革命俄羅斯》正是其中既堅定、激進,但也溫柔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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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超人力霸王》以纖細流線的身形來表現「力與美的外星人」,去除掉現代超級英雄膨脹的肌肉和陽剛氣質,散發異樣的、令人屏息的美感。這是原案設計師成田亨的構想,他借用了京都廣隆寺的彌勒佛像面部的神韻、以及日本傳統藝術「能」面具的洗鍊簡約,型塑超人力霸王的基本外型;搭配銀色象徵宇宙、紅色象徵生命與力量⋯⋯
當天地為家,就朗誦一首屬於萬物的詩,將太陽化作渴愛的人,將風當作舞伴,就在花紋繁複的方布上跳舞,讓乞討的飯碗成為敲響城市的鑼鼓。即使城市是滂沱的,但仍然做夢,因為,他們真正的自由從來就不是身體上的流離失所,而是在夢裡,在他們少數得以平等地擁有一切時,在睡去以後的迷離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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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地為家,就朗誦一首屬於萬物的詩,將太陽化作渴愛的人,將風當作舞伴,就在花紋繁複的方布上跳舞,讓乞討的飯碗成為敲響城市的鑼鼓。即使城市是滂沱的,但仍然做夢,因為,他們真正的自由從來就不是身體上的流離失所,而是在夢裡,在他們少數得以平等地擁有一切時,在睡去以後的迷離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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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戰爭槍聲大作,咫尺生活和勞動則震耳欲聾。Aki Kaurismäki 有意讓遠方戰火與眼前生計兩者並行。儘管戰爭痛苦、失業痛苦,但《落葉》提醒我們生活並不只有這些,還有卡拉 OK 裡的好音樂跟別人秉著善意送的新外套,以及兩個人牽著小狗一起散步,走過滿地落葉的秋天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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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惡真相》所關注的主題,遠遠不止於真相的曖昧性,更包含背後各種關係的角力,或許是性別結構,也或許是親密關係,以及在這一次次的角力當中,每個人做出的決定、得到的被決定,怎麼緊扣各自的生存姿態與需求。在這些角力裡,透過電影可以進一步確定的是:審判始終關於未來,它不僅是一個人為何會死的事後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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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世紀 2:11-12〉原文描述:「在那裡有金子,並且那地的金子是好的;在那裡又有珍珠和紅瑪瑙。」對照文中隨手可拾的貴金珠寶,電影裡,魯道夫帶子女到河邊玩耍,不經意地在這條「人間比遜河」中淘洗出受難者的骸骨。金子、珍珠、紅瑪瑙,在這變成了無名亡者們遺留的財產、骨骼、牙齒,悄聲地流經故事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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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宮﨑駿所有作品裡,我最愛的是《魔法公主》,這件事再過一百年也不會變。我愛它在宏大又緊湊的敘事裡,多面向地探討生命之難,在描繪讓人動容的絕美同時,不輕妄地論斷善惡。這是宮﨑駿最兇殘的一部作品,但故事裡沒有反派。這是他理想主義的宣示,又不能說沒有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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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表演不完全在演員個人的掌握範疇,而是整個團隊在電影本身的基調上,做出最符合創作者理想的表現方式──內斂或外放,寫實或戲劇性,也都是對應電影的內在精神,契合電影本身的特質,才是成功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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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這個總是潑得你滿身泥濘的世界,在破夢與抵達須彌之前,活著依舊不會太好。社會與階級仍有著牢不可破的邊界,而在無可避免的創傷背後、故事真正的核心,是沒有解方的生命真理,是死生之間純粹的、永恆的人類存在狀態。是相信,也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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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聲明與警語: 本文係由國泰世華銀行邀稿。 證券服務係由國泰世華銀行辦理共同行銷證券經紀開戶業務,定期定額(股)服務由國泰綜合證券提供。   剛出社會的時候,很常在各種 Podcast 或 YouTube 甚至是在朋友間聊天,都會聽到各種市場動態、理財話題,像是:聯準會降息或是近期哪些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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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九月主題節目:「好萊塢 30:有聲之年,好戲登場」,以八部經典之作,帶領影迷重回百年前的洛杉磯,見證好萊塢蓬勃發展,電影從無聲到有聲的黃金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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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曼波》是一眾人的反反覆覆,是爭相模仿那一抹天橋上的回眸身影,是逃離不了世間,遂無法迎來清淨,亦無法繼續常保單純。電影行至結尾,我忽然確信,這個夜晚,父親曾經前來為我祝禱,他帶來的不只是生日快樂,而是讓我再次明白自己是配角,方能捨得,做為一個善良,平凡,快樂,單純的人,就算是配角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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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戰爭槍聲大作,咫尺生活和勞動則震耳欲聾。Aki Kaurismäki 有意讓遠方戰火與眼前生計兩者並行。儘管戰爭痛苦、失業痛苦,但《落葉》提醒我們生活並不只有這些,還有卡拉 OK 裡的好音樂跟別人秉著善意送的新外套,以及兩個人牽著小狗一起散步,走過滿地落葉的秋天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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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惡真相》所關注的主題,遠遠不止於真相的曖昧性,更包含背後各種關係的角力,或許是性別結構,也或許是親密關係,以及在這一次次的角力當中,每個人做出的決定、得到的被決定,怎麼緊扣各自的生存姿態與需求。在這些角力裡,透過電影可以進一步確定的是:審判始終關於未來,它不僅是一個人為何會死的事後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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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世紀 2:11-12〉原文描述:「在那裡有金子,並且那地的金子是好的;在那裡又有珍珠和紅瑪瑙。」對照文中隨手可拾的貴金珠寶,電影裡,魯道夫帶子女到河邊玩耍,不經意地在這條「人間比遜河」中淘洗出受難者的骸骨。金子、珍珠、紅瑪瑙,在這變成了無名亡者們遺留的財產、骨骼、牙齒,悄聲地流經故事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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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宮﨑駿所有作品裡,我最愛的是《魔法公主》,這件事再過一百年也不會變。我愛它在宏大又緊湊的敘事裡,多面向地探討生命之難,在描繪讓人動容的絕美同時,不輕妄地論斷善惡。這是宮﨑駿最兇殘的一部作品,但故事裡沒有反派。這是他理想主義的宣示,又不能說沒有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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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表演不完全在演員個人的掌握範疇,而是整個團隊在電影本身的基調上,做出最符合創作者理想的表現方式──內斂或外放,寫實或戲劇性,也都是對應電影的內在精神,契合電影本身的特質,才是成功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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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這個總是潑得你滿身泥濘的世界,在破夢與抵達須彌之前,活著依舊不會太好。社會與階級仍有著牢不可破的邊界,而在無可避免的創傷背後、故事真正的核心,是沒有解方的生命真理,是死生之間純粹的、永恆的人類存在狀態。是相信,也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