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15(二)
2017年當時角逐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獎呼聲最高的是《大佛普拉斯》和《血觀音》這兩部「佛系電影」,它們都不約合同地使用宗教的外表和語言來包裝、描寫台灣權貴階級的腐敗。而很碰巧,在這兩部電影的台詞中分別出現台灣人最熟悉的《金剛經》和《心經》的經文,所以我打算從佛教經文的視角來講講電影的一些細節,這篇就先從充滿黑色幽默的《大佛普拉斯》開始說起。
一、如夢幻泡影
這部電影我覺得非常加分的一個項目是請音樂家林生祥老師來寫主題曲和背景音樂,以前我只知道林生祥老師是位客語歌創作者,沒想到他創作起台語歌曲和電影歌曲也是不落人後。在主題曲〈有無〉的歌詞中,前面是說「有目、有耳、有鼻、有舌、有這身情義、有知己」,但後面則說「無看兮、無聽兮、無鼻兮、無啖兮、無空思夢想、無代誌」,用一種很諷刺的對比描寫出社會底層的生活情景──雖然身體健全、還有真正的朋友跟情義,但卻有眼不能看、有耳不能聽、有鼻不能聞、有嘴不能吃、有身體卻不敢有夢想,散甲郎(貧窮人)只能窩在窄小破敗的警衛室裡,撿別人丟掉的黃色雜誌、吃超商的過期食品、透過偷看有錢人的行車紀錄器來「二手地」觀看、體驗這個世界。
在這兩段「有」與「無」對照的歌詞中間,便是「如夢幻,如泡影,如露,亦如電」,在結構上代表這是整首歌最重要的部分,或許也可以說是整部電影的宗旨,而這句歌詞便是出自於《金剛經》那段著名的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在電影中,雖然把「有」與「無」的上流階級與底層階級的對比刻畫得十分明顯,但其實兩者皆是在追求人性的慾望,差別只在於,「擁有」的上流階級在滿足最基本的飽足、性的物質願望後,便開始追求更高階的金權遊戲;而「沒有」的底層階級卻只能眼巴巴地羨慕著前者,把別人的故事當作人生中唯一有趣的八卦來聊。雖然電影中看似有用底層人的無知與善良,來襯托出上流社會的陰險與邪惡,但其實肚財與菜脯也是很羨慕老闆啟文的生活,若有天他們得以翻身,說不定也就效仿啟文的行徑了。電影旁白中特地提到了高委員的崛起,說他是街頭運動者出身,但在連任五屆立法委員之後就開始搞上女助理了,因此一個曾經是底層的人,好不容易擠身進上流階層之後,也可能就開始模仿上流階層的權力遊戲了,並沒有哪一類人比較高明。
導演黃信堯在演講時,曾說他覺得這部電影是一部很躁動的電影,到處充滿了各種欲望,底層人掙扎著想要生存下去的慾望,上層人又有爭權奪利的慾望。但這些慾望皆是「如夢幻泡影」一般,散甲郎的溫飽朝不保夕,但好野郎的金錢、權力、愛情不也是朝不保夕嗎?因此《佛普》呈現出這樣的一個台灣社會的景象,並不是把哪些政客罷免或把哪些犯法的有錢人正法就能解決的,而是當一個社會的眾生都在爭名奪利時(連守著破廟的土豆大伯都狗眼看人低、連菜脯小叔都在貪小便宜),人們就都只能在這慾望的泡沫化當中浮沉,無一倖免。
二、佛普裡的兩尊「佛」
那既然眾生盡都無法免除此苦,那「佛」在這部佛系電影裡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呢?
首先是被信徒視為「宗教聖物」、被業界視為「藝術品」、卻又被老闆啟文當作「犯案工具」的大佛雕像,既是電影的名稱,也如同貫穿整部電影的旁觀者。從行車紀錄器中可以看到,當老闆啟文回到車庫中時,先雙手合十拜佛,代表他是有信仰的,但接著他便在佛前殺人,那他信仰的到底是什麼?這代表他信的並不是佛,而是讓他可以掌握一切的權力。
並且本片當中最強烈的一個對比就是:神聖的佛像裡面被裝入了汙穢的屍體。正如同片中那些高大上的上人、委員、藝術家、秘書長、老闆也都只是外表光鮮亮麗,裡面卻裝滿了卑鄙與虛偽,像是《彌勒成佛經》中講的:「人身雖長大,肥白端正好,七寶瓶盛糞,汙穢不可堪。」
電影中的另外一尊佛則是肚財的好友,他的暱稱就叫做釋迦。但他比肚財和菜脯還要更弱勢,可以說是整部電影最卑微的存在──他是沒有工作的遊民、可能還是個無法正常社交的弱智,但也正因為如此,他遇到任何事情都不會有太大的情緒反應,或許也是整部電影中唯一不被欲望所困擾的人。導演在演講時,說他覺得在這部太過浮躁的電影中,釋迦雖然只有一句台詞,但卻如同風浪中的那個船錨,讓這部電影有了一個定性。雖然「釋迦」這個暱稱已經非常明顯了,但導演並沒有說他是佛,只說他在電影的設定裡就是一個最純樸的人,其實也暗示著,佛性不假外求,純樸的人性便是通往佛性的道路,此性人皆有之,只不過被慾望、物質、權力等諸般無明所障蔽了而已。
雖然如此,但這兩尊佛對於電影中的種種現象也都只是冷眼旁觀而已,這是個沒有佛的世界,只有自以為在拜佛的眾生。
三、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在最後的法會中,法師們念經的速度很快,讓人不太確定他們在念什麼,但卻可以一直聽到一個名字:「須菩提」,須菩提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也是《金剛經》的問經者。(在傳統上,每一部佛經都會有一位問經者,依照當天的因緣向佛陀請教問題,然後佛陀才會依問題來講解一部經,譬如《心經》的問經者就是舍利弗,所以裡面也不斷重複提到「舍利子」。)須菩提在一開始向佛陀提問的是:「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我們的身心應該安住何處?應該如何去降伏我們身心的慾望呢?
佛陀告訴他,有「四相」是一切煩惱的根源,而這四相便是──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正因為眾生總是太過在意自我、在意他人的看法、在意社會觀感、在意現實利益,才會生起諸多的慾望與煩惱。當老闆啟文因為殺人嫌疑被警方盤問時,副議長便氣沖沖地跑到警局中鬧事,說他菩薩心腸的人,在地方上做了很多好事,供應窮人讀書、出殯,怎麼可以懷疑他,但其實他這些善行也都只是要讓自己在社會上有頭有臉而已。
在《金剛經》中佛陀告訴須菩提,一位菩薩行者要真正降伏己心的方法便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因為無所執著,所以才能有一顆純樸的心。但在《佛普》中沒有這樣的一個角色,在一個貧富差距過大的社會中,只有情慾躁動的眾生、和冷眼旁觀的「佛」,劇中沒有人是安住於自己當下的生活──一種珍惜擁有而不執著的狀態。
當肚財橫死之後,電影的結尾是菜脯來到肚財的家中,看見他的床原來像是一個太空梭,承裝著他的小宇宙。雖然肚財一輩子都在羨慕其他人,但或許他真正該探索的不是啟文的成功之路和有錢人的花花世界,而是他自己的小宇宙──他自己的心。當時菜脯穿的衣服上寫著「預約人間淨土」,就像是法鼓山當初要蓋道場時的宣傳一樣,但真正的人間淨土不是那用錢堆出來的道場,而是人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