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07|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會潛水的貓

絕望是深遠幽暗的海,而我在晴空碧波之下死去,漸漸向下沉淪、腐爛,直到無聲墜落於海底。
在想要去死的時候,我瞞著家人,偷偷的養了一隻貓。
關於養貓,上一次有念頭已是3、4年前。那時的我只不過是高中生,沒有時間,沒有獨立的空間,更沒有經濟能力。父親一句「妳拿什麼養牠?」便立刻令我打消念頭。我以為這個念頭早已消逝而去,像那些曾經美好、亮麗的夢想,殊不知它原來隱藏在我心裡的柔軟角落,準備在未來發芽。
貓的花色很多,白貓、橘貓、賓士貓、白底虎斑貓等等,我尤其喜歡黑貓。那樣純粹的配色很低調,卻依然美麗,那是一種有力的美麗,那是我想要成為的模樣。
讓我想要養貓的那隻貓,就是一隻黑貓。
還是高中生的我,在高中圖書館門口的垃圾桶附近,遇到一隻黑色的小貓。牠那麼的瘦,小小的肋骨在乾枯的皮草下清晰可見。
很可憐。
只是單純的這樣認為,所以就抱了回家。那時的我,為了準備學測,選擇離開距離學校四十分鐘車程的老家,獨自住在學校附近,只需十分鐘車程的房子裡。
一個人住,很安靜,也很孤單,彷彿海深處的那種水壓,壓的人喘不過氣。但是時間一久,也就習慣了,甚至慢慢衍生出一些習慣,例如自己吃飯,例如開始不習慣閒談跟抱怨。
猶如深海生物漸漸演化,以適應環境。
正是高中的這段經歷,在上了大學,獨自一人來到台中時,並不會覺得很難適應。我沒有選擇在學校宿舍落腳,而是獨自在外租房子,從一開始的排斥,轉為追求海深處般的寧靜,或許我也在不知不覺中演化了。
但我演化的速度,終究趕不上世事的變化。
我一直不是個樂觀的人,有時候會小憂鬱,會憤世忌俗。在那有著極重升學壓力的高中時期,我也曾看過精神科、吃過藥,我知道自己的心理狀態一直有些問題,但我以為自己不會自殺。
一切起源於聽了太多別人的抱怨。哪個女孩子今天穿得真醜,哪個人分組時總是不做事,誰或許看誰不順眼。小嘮小叨對別人來說無傷大雅,對我而言卻是痛苦的積累,那些東西就像一個個小磚頭,慢慢堆疊,當疊到與我心臟同高時,一口氣壓碎了我的靈魂。
就是這樣簡單的事情,令我痛苦地想去死,我不敢和我的父母說,我怕他們擔心。
我找了那麼多方法。串珠子,打拳擊,和朋友出去玩,卻沒有一個能夠舒緩我的痛苦,我依然想要去死,從這個世界消失。
明明可以找人抱怨,抱怨出收到的那些負面能量。但是這樣一來,就和那些人沒有兩樣了,不過是轉嫁到他人身上罷了,那些糟糕的思想依舊存在,依舊傷害著別人。我咬緊牙關,為了這種根本不會有人在意的事情堅持著。
於是我去申請了學校的諮商。免費,這是多麼誘人的詞,肯定不只有我覺得誘人。我等了一個多月,接洽我的老師說,如果真的有迫切的需求,一定要立刻跟她說,她可以緊急安排一次諮商。
迫切的需求?我看著email,心裡是無止盡的困惑,怎麼樣的需求才是緊急的?
我的需求是什麼?
我把諮商的預約取消掉了,我覺得自己並沒有那麼迫切的需求,只不過是想死罷了。
「我想死。」那時的我說。我以為幫助過別人,而別人也會同等的幫助我。
「妳不敢。」而我收到了這樣的回答。
記得那時,覺得幾乎要喘不過氣,好像溺水,窒息感鋪天蓋地的捲來,就算身上蓋著喜歡的亞麻被子,也覺得渾身寒冷,像是即將碎成雪花。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伸出的手被打掉了,我也再次沉回海底。
是的,或許我不敢,這樣一來,也算不上是什麼迫切的需求。
只是無法呼吸而已。
理智上告訴自己,應該去看精神科才對,但是靈魂卻在耳裡嗡嗡作響,不想去,我不要去,我不要去!我在尖叫,在嘶吼,用刀子捅著紙箱。我多希望捅著的是我自己,那個無力又無能的,只敢躲在海底的自己。
我看著破爛的紙箱,一切又似乎都過去了。所有傷害我的人,傷害我的事,依然存在著,不在乎著。而我依然把自己藏在那片海底,假裝自己演化的很好。
然而那不過是一種偽裝,只要有一點壓力,有一點不舒服,我的傷口又會快速腐爛惡化,侵蝕入骨,我需要吃藥,需要有人陪我度過難關,但我什麼都不想要。
於是我開始推開很多東西,食物、興趣、社交,還有愛我的人。很快的,我的世界裡只剩下窒息與模糊的咕嚕咕嚕聲。太多的睡眠會令我頭疼,但我依舊不想醒來,直到某一天照了鏡子,發現幾乎快要認不出裡頭的那張臉。
這是妳想要的嗎?是這樣的嗎?我問自己,過著如此萎靡的生活,內心的痛苦卻依舊沒有減輕。載浮載沉的,我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回到了學校的諮商室,諮商師替我安排了精神科,讓藥物與諮商並行,以達到最大效果。
也是在這時,我意識到自己的狀況或許真的很嚴重。
我又開始吃藥了,像是被強制拉離那片只屬於我的海底。藥的副作用很強,嘔吐、暈眩、嗜睡,還有很多很多。晚上睡不著,吃飯吃不下,真要我說,和那段破爛的日子比,似乎也沒有好多少,但是我的諮商師告訴我,我正在進步。
那晚,我夢到自己像是被透明的玻璃罩蓋住,看著外面的世界,我聽得見他們,他們卻聽不見我。我恨,恨那些自私的人。無數的嘴在玻璃罩外開合著,咕嚕,咕嚕,我聽不清楚。我感覺到自己的嘴也開合著,或許是在嘶吼、在反抗著,但是卻一點聲音也聽不見,只能逐漸被咕嚕聲淹沒。
看著鏡子,那日漸消瘦的模樣,連自己看了都厭惡。我和親密的朋友半開玩笑著說,等我死了,我的模型收藏就都是妳的了。
朋友開玩笑地回說,才不要,模型多佔位置,妳自己留著吧。來一隻貓吧,養貓可以陪妳呀。妳看這隻,我替妳精挑細選出來的喔。
她傳給我一隻黑色幼貓的照片,是從公立收容所的網站截下來的。好小,還有點髒,眼睛裡幼貓特有的藍膜甚至還沒褪乾淨。
但是眼神很倔強。
好可愛啊,我說。
「妳想要的話,我可以開車帶妳去看看。明天?」
明天明明有課的,不該答應的,卻仍然鬼使神差的,說了好。
那天還下著大雨,碩大的雨滴砸在玻璃車窗上,發出駭人的聲響。收容所在山上,朋友開著車,帶著我去到了收容所。
我看到了那隻貓。很小,很瘦,也不是純黑的黑貓。毛髮雜亂,還有很多不好看的白色雜毛。他縮在大鐵籠的一角,凶狠的對我們哈氣,但是當朋友把手伸過去時,又貼過來拚命的撒著嬌。
收容所的人讓我抱他,我感覺到幼貓炙熱的體溫,跳得很快的小心臟,緊緊貼著我的胸膛。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從心底升起,像透明的泡泡從幽暗的海底升起,向上飄升,直到抵達晴空之下,破裂。
我帶著牠回到無人的宿舍,我喊牠Shota。
夜晚降臨,無止境的噩夢襲來,黑暗一如往常,準備將我拖入深處,但是今晚不一樣。小小的貓,在我的被子邊緣扒抓,發出細小的喵喵聲,我在意識迷濛中打開被子,讓貓鑽入我的床褥,貼在我的身邊。他睡得四腳大開,白花花的小肚皮翻向天花板。
到底是什麼讓他能夠如此信任陌生的我?
他睡成了一個黑色的長條,小小的腳正好擱在我的手邊。我握住牠小小的、溫度很高的、毛茸茸的掌,悠悠沉入睡夢深處。
那時的我期待,在之後的好多個夜晚,也能夠這樣安心睡去。而被貓咪陪伴著的我,也確實如期望那樣,擁有甜美的夢鄉。
然而某天午夜,在夢中突感一陣心悸,緊接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噁心感,我避開熟睡在我腿邊的貓,踉踉蹌蹌的起身,像隻沒桨的船,盲目地摸索著方向往廁所撞。
我俯身跪倒在馬桶邊,不斷乾嘔。我好想吐,那種感覺像是身體裡有著怪物,倉皇的想要破肚而出,胃裡翻江倒海,但是我一點也吐不出,因為在這一天裡,我幾乎沒吃什麼東西。
磁磚的冰涼開始侵蝕我的膝蓋,雙腿隱隱作痛起來。我一邊乾嘔著,一邊放任眼淚和鼻涕往下掉進馬桶。我已經很久沒有哭了,但是那晚,實在是止不住地想要大哭起來。我感到自己開始上氣不接下氣,不知道哪顆藥物所帶來的副作用,一整天無法進食的飢餓感,無不侵蝕著我的理智。我感到自己的意識正向下沉去,往下沉去。好像這片海,終於被侵蝕得沒有了底。
我希望自己能夠相信一切都會變好。然而當心理與生理的問題一起襲來時,我或許什麼都沒想,又或許想走出陽台縱身一跳。就摔成一坨狗屎吧,這狗屎般的人生,搭配這樣的模樣死去,或許剛剛好。
鼻水堵住了呼吸,我在慘白的光線下,幾乎不能呼吸。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聲響,將我從窒息的海深處撈起。
是我的貓。
Shota已經比剛來時長大了一些,也長胖了。他一臉睡得迷糊的模樣,朝我搖搖晃晃的走來。一身幾乎純黑的皮毛,使我無法看得很清,但他那雙已褪去藍膜的亮黃色眼睛,反射著廁所的慘白光線,在黑暗中顯得格外醒目明亮。他在我身邊趴下,打著呵欠,又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我一邊哭,一邊摸著他,對著他胡言亂語。謝謝,對不起,謝謝你,一直這樣不斷地重複著。
他發出一聲慵懶的鼻音,好像在回應我。
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將想睡的貓抱起,回到床上。我貼緊貓,他好小。他的體溫那麼高,皮毛那麼柔軟,心跳那麼有活力,他在我的觸碰下發出呼嚕聲,那一夜,我再次握著他的手,沉沉睡去,安靜地沉降在另一片海底。
那是一片柔軟的,屬於睡眠與美夢的海洋,而我逃離了那黑暗與絕望之地。
隔天一早,Shota吵著要我起床餵他。
在養貓之前,我已經很久沒有與早晨相遇。自從狀況一落千丈後,幾乎都是昏睡至接近中午,即使早上勉強起床去上第一堂課,也都是半睡不醒,像個孤魂野鬼般的遊盪。
我餵了一些罐頭給他,他很努力地埋頭猛吃,即使我一下又一下的撫著他的脊椎骨也毫不在意。不再皮包骨的小小身體規律起伏,散發著生命的熱度。
那一刻,我的心平靜了下來。
將貓籠打掃乾淨,鏟掉貓砂裡的屎尿,也到了該去上學的時候。那是我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清醒的走出房間,去嗅聞、傾聽、觸摸這個我真正活著的世界。
那幽深,令人窒息的海底,似乎已是過去式。
日子似乎真的開始慢慢變好,我開始能夠規律的醒來,能夠感受飯菜的香味與口感,開始能夠聽見真正愛我的人跟我說的話語。
這些美好的體驗,再也不會被幽暗的海水阻隔。
曾有人跟我說,妳很勇敢。
我並不這樣覺得。只是在窒息之後,我清楚知道,我更想要光亮和氧氣,僅此而已。或許總有一天還是會沉回海底,我想。但是我不再對或許會到來的那天感到恐懼,因為我知道,會有一個小小的、毛茸茸的掌,將我從深海中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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