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1/08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短篇小說-玉環

交往第六個月,你送我一只通體澄透的手鐲。純然無雜質,映在日光下能清晰看見裡頭纏繞的青綠色細絲,捧在手裡,玉石特有的冰涼沁著手心,天造而成的冰裂紋路漂亮地奪走我的呼吸。
一如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刻。
怎麼會愛上你呢?從沒想過自己會愛上女人的呀。
我想是你的眼神,那樣清澈卻孩子氣;或是你的語氣,承諾地那樣認真。
一年後某天的現在,我坐在家裡,一邊寫字一邊等你。
你並不喜歡看書,捧著太多文字總讓你昏昏欲睡;但你卻耐心讀完我的每篇網誌。
不用上班的時刻,我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用看似事不關己的第三人稱,描寫我們生活點滴。
喜的悲的,我知道愛情無法總是盡如人意。一面倒的好,只屬於想像,並不真實存在。
我也想告訴你,現在伴在你身旁這個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心智年齡更為蒼老的女孩,心裡寫著什麼。
還有那些深藏在歲月底下的故事。
那是關於母親的故事。
女孩的母親有相反孩子心性,外貌已衰老,心智卻仍停留在十五六歲。
她在女孩記憶中,總是很不快樂。
喝酒的時候,抽菸的時候,騎車載女孩出門的時候……記憶中的母親總是在埋怨生活瑣事。
母親也和父親吵架。
針鋒相對劍拔弩張,像天底下所有情侶一樣,在生活中磨蝕了曾有的愛情。
有時女孩也會被捲下去。
「如果不是妳,我怎麼會嫁給妳爸?!」母親想起懷孕才不得已結婚的那個自己,哭的好委屈。「都是妳害的!」
在那些被眼淚淹沒的日子裡,女孩知道,抽菸喝酒並不能讓一個人真正快樂。
抱著你的時候心裡盈滿一種真實,畢竟沒有想過自己能這樣被擁有,我能感受你的疼惜。
喜歡讓你親吻額頭,你的吻烙印了什麼在我的靈魂上,讀出某種強烈的佔有,那獨占讓我有了重量。
聽母親的哭聲離了好遠,中間是妹妹的房間,亂的像被原子彈轟炸過似完全看不到地板。那聲音穿透過來,夾雜慘白的溼冷讓女孩連心都一點一滴冰冷起來。
母親的不快樂來自父親,來自女孩,來自她已然做了決定卻不願面對承受的人生。她在香煙的迷霧中回想過往。
高傲的學生時期,習慣被所有人捧著呵護的母親永遠在倒帶回憶,她總是記得那些別人隨口給予的承諾。
「那個某某某,還欠我兩台電腦。那時候他來家裡,說要送兩台電腦給我!」母親,讓酒精浸潤了的眼睛圓睜卻迷濛。「妳記得那個伯伯嗎?在妳小時候常來家裡的那個,記不記得?」
不記得了!女孩不耐煩地搖頭,不懂那些早已湮滅的過往為什麼只有母親一個人亟欲抓取四處飄散的塵煙。
不懂,也不知道該怎麼懂,那鴻溝怎麼也無法跨越。
接過母親的電話,總是埋怨生活不順遂,然後她會說,我好苦,妳有錢也幫媽一點。
於是我跟你說:母親不愛我,我的價值是用榮耀和新台幣堆積出來的。
在學校的時候,我的價值來自名次和獎狀;出社會之後,我的價值來自薪水。
那個晚上我跟你並肩躺著,只一個側身,我將頭靠在你的胸膛上,你的呼吸落在我身上,嗅聞起來有些麝香味,很令人安心。
我低低說著一些往事,用歸納的方式說出母女之間沉重的情感,還有那些片段。
學生時期,回家並不是值得快樂的事。多少個寒冷冬夜,臉頰和手指因為騎了四五十分鐘摩托車凍的發紫。我坐在電腦桌前交握雙手,用還有一些溫度的嘴唇親吻手指,試圖讓自己暖和。
在家裡,我的房間很小,放滿了書、薰香和蠟燭。房間裡混雜了很多不同氣味,卻冷清的這麼孤單。
回家總是這樣,像掉入低潮的深淵怎麼也爬不出來。
害怕光亮的太陽,黑夜的遮蔽讓我安定卻又深深憂鬱。
用盡任何方法都沒辦法讓自己快樂,待在家裡的我既孤單又防備,離的太近了總是無法避免互相傷害。我不斷地自我勸說跟自己對話導致精神幾乎都要分裂。
帶我走好嗎?
而所有的語言不過就這麼簡單五個字。希望有個人能伸出手,帶我走。
讀了聖經故事,沒有人知道我多羨慕索多瑪的女人。
天使召喚她離開,並告誡:不可回頭。
那是一種永恆的出走姿態,我羨慕她,近乎渴望。
她不用回來。
你回來了。
聽見鑰匙轉開大門的聲音,不過一層樓的距離,我跟我們一起饌養的小西施同時豎起耳朵傾聽。
你的腳步,男孩似的豪邁,一階一階踏上來。
小西施搖著尾巴,一面衝向房門口。
隔著薄薄木門,你已經站定;牠耙抓著門,興奮地跳起來。
我也很雀躍,但我忍在心裡,只是坐在電腦前,側眸看著你的方向。
你開了門,小狗撲上你的小腿;然後你的目光撞上我的視線。
很想抱你。
那熱切像是每個熄燈夜晚,你關掉電視翻過身來抱住我親吻時一樣。但我沒有動作,因為知道愛乾淨的你,洗完澡才會碰我。
等待你的每一天,平穩安心。
這才是家吧,抱著剛沐浴完的你,男性沐浴乳特有的香氣盈滿鼻間,我知道,有狗狗和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那裡,母親居住著的房子,還有一些親戚。
一舉一動都被注目,小鄉下地方,流言總會傳的比什麼還快。
但很多時候,母親也是流言的製造者。
在尚未遇見你的時刻,那時我只是個大二生。
回家的時候,外婆揚揚手要我過去,說了一些做人女兒應該孝順父母之類的話;接著是阿姨,她坐在昏暗客廳裡,精明幹練的眼睛睜著責備的光芒,母親坐在旁邊看好戲似的聽,彷彿被教訓的不是自己的女兒而是別人家的小孩。
中間很多細節我已經忘了,那些記憶被自動遺棄,封鎖著扔進成千上萬個回憶夾層中,不想也不願再拿出來翻閱檢視。
只記得騎車回學校的時候,我催緊油門一路奔馳,強風颳進眼裡,尖銳的疼痛引發不自主的眼淚。溫熱的液體流過臉頰滴進衣領裡成了冰涼,那冷探進胸口,連血液都要結冰。
面對母親我沒有怨恨。就算她絮絮說了我許多聽在旁人眼裡會認同這女兒實在太過不肖的片面之詞;就算她只是坐在一旁聽任他人為了她說的話苛責我;就算她會在電話裡說「我愛你」,一句在我聽來並不是發自內心的話,並且要求我有所回應……我都沒有怨恨。
那只是一種沉重,深淵一般,不見底的黑色窟窿。
我阻止不了母親墜落;而在我就要跌下的時候,天使伸出手來。
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你了。
命中注定的,我的塔羅牌於午夜呢喃著告訴我:妳的另一半,命運之輪。
(註:命運之輪為塔羅牌中的一張,編號十,意指命定的邂逅,命中注定的另一半,關鍵事物的發生等。)
試過多少次,沒有男孩抽中這張牌。
但那個傍晚,我愣愣的,不敢置信。
我信仰的神衹把你給了我。就這麼帶到我的面前。
一個女人,我是這麼驕傲地擁有你並且被你擁有。
喜歡親吻,那魔力透過你的唇你的指尖侵佔了我的呼吸,你的穿刺引發我的呻吟,夠了夠了,你總是給了我太多;我所能給的卻只有自己,純淨無瑕,沒有其他人落下指紋的痕跡,還有我珍視的愛情。
跟數不清的人擦肩,只能算是中等長相的我居然斷斷續續也有異性追求。
但他們都不「是」。
言語無法更精確,但他們……我試圖辨認那些靈魂,斯文的粗礦的帥氣的陽光的陰鬱的開朗的淘氣的……最後頹喪地低下頭。
不是,他們都不「是」。
那時候我問自己:到底「是」的人會是什麼樣子?
不知道,也無從知道。塔羅牌緘默不語,我只能等。
考上大學,我決定搬進學校宿舍。
那是離開的第一步。
我交了新朋友,懷著一種認真進入社團。
沒有打工,拮据地度過大一生活;大二開始終於有了一份兼職,生活開始有了一些穩定。
然後是大三,我遇見了你。
一直僅只是點頭之交,直到大三尾聲,你撥了一通電話。
你說:我喜歡妳。
註定了的那一天,我翻開塔羅牌,等待了好久的牌面:命運之輪。
我記得那天有夕陽照射進我租賃的小小房間,晾起來的衣服一晃一晃,小西施在我腳邊撒嬌,我看著那張牌,心裡盈滿了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搬進你住的地方,格外乾淨舒適。
開始我們的同居生活。
家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建立起來的吧?
早上起床,我們輪流梳洗完畢,你換上制服準備出門上班。在玄關的地方擁吻,穿著睡衣的我和穿著制服的你交換深深的親吻,偶爾你的手還會不規矩。
你出門之後我會晾衣服,之後我會打開電腦收信。
聽英文廣播,我有時看別人寫的文章,有時寫自己的故事。
中午時分,你會打電話來問我午飯吃了沒。
然後就是下午,我會出門上班。回家的時候你已經在電腦前玩遊戲了。
只有假日,像今天這樣,我等在家裡,你打開門,狗狗撲到你腳上迎接。你回來了,結束一天的忙碌。
回到我們共同架構的家。
孤單的人分裂靈魂跟自己玩遊戲。我咀嚼這行很久以前出現在我腦海裡的字,現在的我已經沒有那麼寂寞了。
難解的情緒低落,我坐在電車車廂裡看站台上的行人來來往往,他們都有各自的方向,我要去的卻是我不想去的地方。
列車行駛,窗外掠過漸漸熟悉的風景,稻田電線桿田間小路戴斗笠的農夫混濁的溪流……
並不喜歡回到有母親的那個家,因為我可以敏銳察覺那些情感。
母親,一個無法愛自己的人要怎麼去愛別人?我不怪她,但不樂見一對不知該如何溝通往往只能互相傷害的母女,對坐在狹窄灰暗的客廳中相對無言。
我們的話題總離不開錢,那是沒有生活重心的母親唯一能夠親手抓握著的東西,因此格外重要。
母親會有試探,諸如:「你現在工作穩定嗎?」「一個月收入大概多少?」「時薪呢?」「上班時間是什麼時候?」
這些問句讓我煩悶,因為語氣中透出來的並不是關心而是一種暗自評估的迫切。
說到這裡,我猶豫是不是自己錯了。
那些歲月裡的故事,是不是我自己騙了自己?
但那強烈到近乎讓我窒息的孤單寂廖,只有在你身邊時,才會稍稍減輕。
拉開客廳的門,意外看到母親和一個陌生男人。
那是母親不久前提起的,她的男朋友。
五十多歲的中年人,說話聲音很大,皮膚曬成古銅色,穿著給人感覺粗礦,聽說家裡是務農維生。
少少說了幾句話,男人說要載母親去祭拜外公,兩個人共乘一輛摩托車就這樣走了。
外婆看著,搖搖頭,也不多說什麼。
這時候高職畢業的妹妹已經上了台北工作;外公過世了,家裡剩下外婆和阿姨相依為命;母親交了一個尚且不知是好是壞的男朋友;而長輩期望最深的我,卻跟一個女人在一起了。
我坐在那客廳裡,好多過往湧上來。
那時候的我,就坐在那張竹編的藤椅上聽阿姨的教訓,母親坐在一旁抽菸,沒有打開的電視螢幕黝黑地吸取了所有光亮,風扇,搖晃著旋轉,看著連我都暈眩起來。
第一次帶你回家的時候,家族裡好多人都在,外婆看著你,也是搖搖頭,說不出什麼。
但現在,就這個時刻,我想告訴她,你雖然是個女人,卻對我很好很好,我的未來並不會因為我愛上女人而有所改變。
走出家門,又是夕陽西下,那光亮艷麗卻不燙人。
我下意識舉起左手遮擋,你送的手鐲閃爍透亮。
你說:這手鐲一旦戴上去,一輩子都不能拿下來。這輩子妳都是我的了。
這個時候。
我又想起母親。曾經她愛過父親和我們,但父親逝世已久;我和妹妹無法跟她好好溝通。這並不是任何人的錯。無法擁抱,只好退開。
現在我有你;母親也有了她的男朋友,她的生活終於不再只有女兒。我卻感到胸口空盪。
長久以來纏繞糾結的什麼,就這樣消散了。
但我難以解釋這種空洞,直到走出車站,遠遠的看見你的車。
我走過去,一點一點逼近,看見坐在車裡的你的臉,你笑著說我好想妳,我忍不住吻上你的唇,像漂流了好久才找對方向。
「我好累。」看著你的臉,我說不出更多其他的話。「帶我回家。」
如果人生總要飄浪許久才能找到可以停佇的地方,我想留在我左手腕的這只玉手環,就是我的定標。它領著我走向你,一生都不打算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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