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過雙手掌心與指間。她想起曾經看過一篇關於水循環的網路文章,上面說假如從今天開始算,下一次要見到同一滴水,還得花上千萬年。濫情地毫無道理,這件事卻在她心上停留了好久。
她在這間公司奉獻十年,一天都不曾請假。早八晚五,固定的捷運站轉車、固定的超商咖啡,固定時針與分針相合時,起身到茶水間微波小小的餐盒。
洗一次手會流過多少滴水?它們進到下水道、流進海洋以後,是否會對彼此告別?
水滴如果有記憶,經過的這雙手會是它的天堂還是地獄?
「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她總是用三種蔬菜塞滿小小的便當盒。也不是特別注重健康,只是因為這樣的規律似乎是一個平衡、一種經典,於是就成為習慣。
不做無謂的期待,也不去想自己無法控制的事情,她一個人,習慣安穩。
指間相碰,掌背摩挲,只有戀愛與洗手時有的親暱。細緻的泡沫覆滿雙手,她眼鏡底下淚汨汨地流。
茶水間裡千萬水滴此生不復相見的聲音,蓋過她午休時間徒然的哀戚。
「念此際你已回到濱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長髮或是濕了的外衣,
而我風雨的歸程還正長」
只因那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日子,憑空出現她往後半生的命運。
戲劇性地一個轉身、碰落小小餐盒,目光對上他清澈的眼眸,從此走不出這雙旋渦。
聲音、體香與笑容綜合著他的溫柔。他們拾起落了一地的規律與習慣;他洗碗、她擦乾,他邀她不如共進午餐;他們在小小的茶水間比肩洗手,希望指間留住的是旁邊那人的手。
所以當從戀愛的頂峰墜落,人去樓空,她回到習慣的軌跡,感覺無比蕭索。
冷水帶走泡沫,廣藿香洗手凝露的氣味疊加著記憶,每每讓她不能喘息,卻著魔地不能自已。
「風箏去了,留一線斷了的錯誤;
書太厚了,本不該掀開扉頁的;
沙灘太長,本不該走出足印的;
雲出自岫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開始了,而海洋在何處?」
他們有過最美好的冬日與春天,卻沒能一起見到最烈的艷陽。
他調往遙遠的南國,她困在城市的雨中。
他來得胸有成竹,去時義無反顧;打壞了她的平衡,成為了她的傷痕。
水循環的事情在她的腦中揮之不去,就這樣開著水流掉一個中午。
他也從她手上流了過去,下一次再見又將是何年何月?
洗手凝露的香氛勾勒出他的形狀,也將兩人命運的剎那裱框。
一遍又一遍,在茶水間左右手瘋了一樣磋磨,恨他是一場似是而非的夢。
「這次我離開你,便不再想見你了,
念此際你已靜靜入睡。
留我們未完的一切,留給這世界」
走得決絕,不留餘地,連在夢裡都只剩背影。
她給自己一年的時間傷心,之後,就再也不要記起這段錐心的插曲。
「這世界,我仍體切地踏著,
而已是你底夢境了……」
*本文引用段落來自鄭愁予先生作品〈賦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