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撐著年代已久的300mm f/2.8長焦小砲,略為沈重的鏡頭使我止不住晃動,汪洋海面加劇了雙眼的飄忽,處在距離陸地幾十海哩的波浪跌宕,此刻必須隨之搖擺,免得胃腸翻騰,將細嚼慢嚥的營養能量盡數吐出。
清晨四點半出航。沿岸的燈火逐漸遠離,山腳的不夜城帶著無聲的告別目送。東北季風的殘響仍在耳邊呼嘯,外衣單薄勉強抵擋,只得窩在甫裝潢好的亮麗船艙,似繭一般縮在窗邊,披著夜色把握機會休息,嘗試在睡夢中等待天明。微亮的光線使我難以入眠,於是便開始細數海浪起伏沉降,搖曳的船身乘載著不安的心,憧憬期待徬徨此刻混雜,隨著窗外濺起的浪花遁入黑水,連同意識消失在廣大無垠。
晨光漫入,淺眠的腦袋逐漸清醒,太平洋的曙光乍現,我撐著身子倚在窗台,呆呆望向現身的太陽。波濤不見絲毫平息,高起的浪頭彷彿想跳上甲板,趁著船身左右搖擺躍過欄杆。忽然間,一道背鰭掠過船沿,反射性地拍了身旁友人,被我的重擊突然驚醒,帽簷下的雙眼不知所措,睜眼望向我筆直的目光。
「有海豚。」我說道。「可能會再出現。」
沉默環繞身旁,我倆靜待下一次顯現,目光深注這片遼闊蒼茫。然僅有波瀾下的陰影映入眼底,遍尋不著劃過海面的優雅軌跡。
天明,是時候起身尋找目標。來到船尾甲板,前輩們早已坐定眺望遠方,緊握著望遠鏡緩緩掃視,不放過任何一羽視線所及。我嘗試在搖盪的船身踏穩步伐,拿著沉重的機材遠眺海面,但立於此處別於以往的拍攝環境,光是站穩腳步就已竭盡所能,目光所及全是藍色佔滿,那甲板地面的塑料塗漆。
不知流去多少時間,海面漸緩,身子得以穩妥安放,心神也得以轉回海上,開始尋找大洋上飛翔的任何蹤影。
大水薙率先現身眼前。長刀劃過海面,時而高飛,時而落下,透過觀景窗與之對視,這得以生存於遼闊大海的翼膀,完美的弧線乘著海風穿梭浪花,被前輩們嫌棄的海洋垃圾鳥,那身姿與燕鷗們的纖細典雅稍有不同,堅毅無比,華美絢麗。白腹鰹鳥這時滑過上空。張大翅膀乘著氣流,細尖的淡黃頭部略為側下,四目交接,那姿態猶如在博物館中的翼龍化石,帶著海潮氣息穿梭時空。
不曉得經歷多少次海浪起伏蕩漾。
「11點鐘白色大鳥!」有人突然大喊。
貪圖方便而未攜帶望遠鏡的我,此時才了解那小小工具的重要,一邊以「雙眼看得見才能拍好」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安慰著自己,一邊舉起鏡頭晃著身子朝遠方看去,著急也不是,乾等也不願,不斷掃視眼前的海域。眼前所見即是一道道海浪,視野焦點飄忽不定,每一道白色水花都成了目標確定前的幻影,歸於平靜之時便再一次擊碎夢境。
接著,白色羽翼從遠方緩緩飛來。
定睛注視,雙眼追著那身影,龐大的身軀未曾觸及海水,彎曲的翼膀未曾拍動一次,就這樣懸浮在海上,緩慢掠過浪濤四起的海洋,我彷彿在牠身邊看見風的軌跡,如加護般絢麗奪目。
無聲的撼動在心中響徹迴盪。
那是西北太平洋最大的海上飛羽—短尾信天翁。
本以為會被快門所發出的機械聲塞埋時空,但此刻悄然無聲。引擎馬達、人聲驚呼、浪花滔滔、海風吹拂,終至寧靜,回歸虛無。
我想起過去曾在圖鑑上看到的敘述:「在海上通常無聲。」
翼展超過兩米的翅膀向海空延伸,從船尾緩緩逼近,在我們面前繞過左舷。碩大的身軀填滿整個視野,潔白的羽色如此無瑕,即使被其他顏色沾染其身,也將一併濡染純粹吧。
此次航行漫無目的,漁船時而加速躍浪,時而改變航向,為了在這僅有一次的出航,會一會那廣闊大洋的優美翼膀。無從知曉這些海上呆呆鳥的方位,只得持續前行碰碰運氣。然而運氣也是一種選擇,選擇飄於海面漫漫,選擇在海上全天航行,不疾不徐,泰然自若,一如漂泊大海的羽翼。
若未碰面,實屬必然,若能遇上,奇蹟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