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風大,騎車去吃飯的路上,竟也就想起劉邦〈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大陸有部電影《鴻門宴》,拍的正是劉邦、項羽爭雄。其中范張對奕的橋段特別有創意。棋盤乾坤,佈局楚漢勝負。范增老謀,張良算深,五局盲棋到最後下了個,漢劉季無奈揮劍向張良,張子房假意投項背劉邦,真夠「無間道」的。
我這人總是這樣。吃晚飯,用餐處隨心之所往,騎機車最久不過十幾分鐘,可就在這一段短短時間,常常生發種種聯想。這或許是因為,專注於工作,心思無有旁鶩。吃飯的時候,雖也適合胡亂想些事情,不免要分神看看電視上新聞或戲劇,看著看著一頓飯就完事了。而介於前述兩種場合之間,騎著車,同週遭亦即亦離,最容易為瞬起的因緣閒閒引出感觸。
於是,無端一陣大風,吹動兩千多年前的人影劍影(附帶一提,這篇文的標題,是厚顏向章貽和女士「借」來稍作更動而成的)。電影裡擺鴻門宴,在奕棋上有很多講究。范增與張良出聲講明各自棋路,雙方大將負責下子。棋局著子孰先孰後,關係甚大。漢軍持子的樊噲為爭先,以自己的手指數目為賭,甚至不惜嚼食小指求得賭勝。這很教人想起《天龍八部》的小說家言。黃眉老僧和惡人段延慶畫地為局,兩人搶為先手的賭法和電影幾乎一模一樣,不過賭的不是手指,而是腳趾。可惜,一方自殘換來的先機,終究迫於另一方棋力太高而淪為頹勢。
讓人想不通的,是翻拍鴻門設宴,懂得虛構棋如世事,也懂得融入項莊舞劍的舊事,偏偏有宴無食,項王再怎麼霸氣,都成了寒酸小氣。固然軍旅之中,本就不期待什麼豪奢派頭,但就算是家家酒,也得擺擺碗碟作作樣子不是?古人寫鴻門宴,藉飲饌顯出人物的神氣:「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啗之。」壯士持劍,吃肉吃酒,豪氣得不得了。
樊噲吃完酒肉後的一番話,更是厲害:「今沛公……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話裡頭責備了項羽聽信小人的讒言而想殺有功勞有苦勞的劉邦。如果是張良說這話,還不令人驚訝。「旺漢四百年」的張子房,能不口若懸河嗎?話出自樊噲,則見武勇之內別有細膩。換個方式看,是司馬遷塑造出人物性格的豐富層次。以前旁聽史記課,老師就說過,鴻門宴的文學性高於歷史性。一卷史書,未嘗沒有可當小說來看的部分。同樣是藝術創造,今人鏡頭裡的樊噲,倒成「古惑仔」了。
民國一百○一年十月七日初稿於府城
初稿刊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2012.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