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09|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大嘻哈時代2》1.35歌詞事件:何以我們身處奇蹟的時代?(下)

臺中一中園遊會取名事件,與四個月前神經元在節目《大嘻哈時代2》上引發爭議的「1.35歌詞」事件,兩起炎上相互映照,也讓族群議題頓時成為輿論焦點。然而,回顧歌詞事件當時掀起的各方言論,卻始終有個關鍵核心問題沒被討論。
本文分成上下兩篇。上篇已經解釋「人身處的社會處境與脈絡」的重要性,本篇將回應事件當時饒舌圈內發表的幾則值得討論的觀點,包含神經元有些失焦的道歉歌曲,最終以他的新歌《奇蹟的世代》延伸來結尾。

我哪知道寫什麼不會被炎上?

行文至此,已經回應多數捍衛神經元的發言其中潛在的問題。接下來想針對當時嘻哈圈內相對重要的人所發表的意見來討論。他們的言論在本質上並未高人一等,但因為具備名氣與聲望,在公眾領域的話語權也就更大,因此值得更進一步檢視。
617在IG開問答,有人提問他對此事看法(目前留在限動精選「有趣問答集2」裡),他回應:「⋯⋯畢竟很多人x1.35是真的考不上台大醫科。小弟我1/8原住民我是一笑置之但有些人的不舒服我也尊重他們。」
對於第一句「很多人x1.35是真的考不上台大醫科」,已在上篇說明這句話潛在的問題。之所以引用特別引用這句,是因為後面說到的「我尊重」,抑或其他類似「包容」、「多元」等這類政治正確詞彙,大概是最安全也最常聽見的回應。但如果真的尊重,希望能延續或保護這樣的文化,難道只是嘴上說尊重就做得到?同樣的思路也在前文說過,難道自由放任就真的能讓少數族群的文化延續?真正應該做的是去看見結構性差異,並用積極方式去補償相對弱勢的資源不平等,而非一句「尊重」就要粉飾太平。
而林老師在芭樂人類學發表的《從「阿帕契」到「1.35倍」——饒舌美學與族群意識的碰撞與共存》一文,提到他的雙重身分:臺灣饒舌OG與大學原住民學生資源中心主任。然而,文章結論卻僅傾向以相對溫和鼓勵的方式,期盼原住民族群意識和饒舌美學能並存:「這不是必要的,但是可以做到的。」
當然,這個態度應該與林老師作為教育者,且溝通對象設定為饒舌音樂創作者有很大關係。我欽佩他並非暴力灌輸的啟蒙教育精神,卻覺得立場似乎退得有點遠。此處想提出的問題是,是否有一種立場去「要求」有影響力的創作者(當然不僅限饒舌歌手)應當瞭解更多歷史或社會議題(也不僅限原住民議題),因而能避免寫出不會那麼容易遭詮釋成「針對且惡意」的作品?
Gummy B也敏銳地注意到這個問題,在IG限動和FB均發文表示:「從今以後寫歌前我都要先去查八則新聞 讀七篇論文 看六部電影 看五則科普 跑四次鄉野 問三個教授 給兩個朋友審 才能寫一句punchline。」換言之便是指出:世上有那麼多議題,我哪知道寫什麼、寫到什麼程度才不會傷害到人或避免炎上?
對此,我的立場是:確實,一個人不可能瞭解所有議題,但我們應當秉持謙遜去儘量認識各種議題。同時,我也認為這並非一位受過社會學或人類學訓練的人才應該具備,也絕非一位饒舌歌手喊著創作、言論自由就能棄之不顧的立場。這是一位認同上篇提到的那塊基石——人確實受到與生俱來的種種繩索影響,因此不能無視脈絡與情境——的任何人,應當堅守的立場。
Gummy B的說法確實突顯了「要求任何人都理解各種議題」的荒謬性,但言下之意似乎也反映眾人對「嘗試瞭解或認識」往往挾帶「非一則零」的偏見。我絕非在籲求人人都應當成為原住民歷史專家、核電研究員、死刑倫理學學者、工會領導人,但懷著好奇與謙虛,慢慢去理解更多從未知道的議題,也去理解其中存在的灰色模糊地帶,卻是讓社會朝對話、進步、公正的方向所必要的。
我認同嘻哈饒舌從紐約發展成如今全球當道的主流音樂類型之後,根本不內建或必須承擔一種反抗或正義使命(如少女痣所寫)。尤有甚者,我也一直相當好奇嘻哈文化為什麼就一定要keep it real?那個real究竟是什麼?真誠地唱出自己的感受難道就是所謂real嗎?我也還在思索。
但同時,我亦認同大支在《臺灣有嘻哈》裡饒道:「嘻哈精髓是道出誰手握著那鐵鎚在滴血」,亦即它存有替弱勢發聲的精神,因為那是大支的脈絡與故事,而且他真真確確落實在生活、在創作裡。
為什麼我們應該嘗試瞭解他人的故事?因為人就是這麼複雜。如果沒那麼複雜、沒有同時存在這麼多衝突,人生就不會這麼難了,不是嗎?

言論自由和言論審查的差別

在談到風暴核心神經元之前,必須先說明,以上提及的所有饒舌歌手,他們的歌我都有在聽,也對他們沒有任何個人惡意。他們在本文裡只扮演其中一種觀點,而不涉及他個人作品或人格。
同理,我也不認為今天以歌詞事件論述,就是在攻擊或詆毀神經元本人。單純就事論事,就因為這次爐主是他,才舉他當例子。他必定不會是最後一個因為創作被炎上的人,而這些「爐主」其實都反映某種社會上常見的觀點,也因此值得悉心檢視。
我欣賞神經元,不論行銷操作(跟著節目熱度同時發了三支MV)、在總決賽的合作表演、當兵同時選擇寫歌回應炎上,這些應該都需要相當大的自律與決心(還有一些錢)才能完成。其中,他在節目上直說「制度要背很大的鍋」,對我來說更是勇敢。如果我處在他的位置,遇到這種高壓賽制,也大概只會在私下臭個兩句,然後把忘詞歸咎於個人因素。
但他甘於承擔可能招來「自己不夠努力背詞」、「別人都不會忘詞就你忘」等罵名,跳脫個人,去說明節目規範(其實就是一種社會體制)潛在的問題,不正是我在本文想反覆強調「去思索脈絡和社會處境」的重要?
不過,他在《Hurt》裡的回應對我而言似乎有些模糊失焦。第一段verse主要描述參加比賽和得知消息的心境,聽起來都很不錯,但第二段則開始敘述內心糾結矛盾之處,談到:「挑戰底線」、「想寫什麼就寫什麼」等。
關於「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很多人似乎還是搞不清楚,言論自由和言論審查的差別。前者並不專屬於創作者或支持創作者的人;後者才是真正的壓迫,打壓了言論自由。換言之,不分圈內外的審美,神經元日後照樣可以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他更可以忠於日後會持續聽他歌的聽眾客群繼續寫,但他當然不能禁止其他人評論這些作品。
至於「挑戰底線」,我聽不出只唱「有人乘了一點三五/還是沒我高」這一句挑戰了什麼?誠如宋文郁所寫,充其量就是複製主流印象罷了。回過頭來,神經元當初在寫這句歌詞時,應該根本也沒想過要藉此討論原住民加分制度吧。總不能引發宣揚大波後,再急忙去找個「挑戰底線」說詞當遮羞布吧。
什麼叫挑戰?喜劇演員博恩在專場《另存新檔》花了七分鐘,講了一段有關「男性通常不符合常人對強姦案中受害者的形象」,或將近十一分鐘那個版本,談到「男性情勒女性求砲」的行徑。綜合所有鋪陳,確實有讓當時在其中一場現場的我很快理解他想凸顯的不合理思想與行為。對我而言,這才算是某種程度上的挑戰。

這個時代何以奇蹟?

花了這麼大篇幅,總結起來無非想說明歷史、社會、文化等脈絡對個體的影響。許多人常忽略這點,將問題歸咎於個人而抹除所有背景脈絡,如同面對這次爭議時,會認為不過是原住民粉專想蹭流量、個人玻璃心云云。但我們必須謹記人身處在世上的複雜性,好比去年代表臺灣參加冬奧的滑冰選手穿中國隊服發文事件,為何引發輿論?就是因為背後有更大的脈絡,並非以「運動界沒有國籍之分」就能輕輕帶過。
至於,為什麼不是寫給那些「嘻哈音樂圈外人」,要他們來理解創作大屌歌就是去貶損他人(如少女痣所言)的脈絡?就算我一廂情願吧。小時候聽饒舌,無非是因為這些歌的詞、Flow或編曲有別於其他音樂,彷彿這個世界竟然有人能理解壓抑苦悶的我,理解我的感受與處境,而且還做成歌流傳下去。我期盼現今的嘻哈社群依然能保有這份寬裕空間,去嘗試理解他人。
最後,想以神經元feat. Gummy B《奇蹟的世代》作結。從MV發布之後,我幾乎每天都看一次以上,不只對歌,也對影像愛不釋手。我相當期待神經元的專輯,想知道一個全臺頂尖學業菁英,如何離開體制鋪好的康莊大道,如何行經缺乏生命意義的荒原,如何休學一年後依然回去當醫生?那會是像《大亨小傳》那樣上流階級有無法填補的內心黑洞的故事嗎?還是像《徬徨少年時》慢慢統合「兩個世界」的過程?
與此同時,我也在思索,何以神經元唱著「我們活在奇蹟的世代」?典故出自漫畫《影子籃球員》,「奇蹟的世代」意指一群頭角崢嶸的最強天才,而《奇蹟的世代》描述神經元在嘻哈裡從無到有再回歸的過程,蘊含拚搏奮鬥,也展現對未來的盼望。但環顧四周,臺灣貧富差距近十年新高、青少年自殺死亡率持續攀升,這個世代何以奇蹟?
我認為,或許奇蹟之處並不在於有橫空出世的音樂鬼才,也不在於能一路從手機錄音闖入電視節目,而在於我們受過更多教育,接觸更多資訊,更能像《楚門的世界》主角一樣,對固有的世界觀、價值體系反思,因而有了醫學系學生休學去做專輯,有《LOVE MYSELF》這樣訴說著「必須自愛」的精神象徵之歌。
當人們開始對社會、對既定價值,對纏繞在身上的繩索有更多省思,2018年金曲獎表演便出現葛西瓦用排灣族語唱饒舌,2021年有潮州土狗《50元的檳榔》,把原本常見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轉化成一件聽起來又帥又酷的事。
藝術家的作品反映群眾尚未形塑成語言的意識,而群眾也適時地承接並擴散藝術家的作品與思想。儘管社群媒體演算法加劇了排外意識,但同時也讓每個人都成了自媒體,使我們不再被少數人的觀點綁架,變得更有可能去嘗試理解他人的故事,進而看見別人的文化、歷史與社會情境。
這,才造就了奇蹟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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