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和儒家是我國漫長文化發展中並駕的兩種思想型態,都是國人深層心理積澱、潛藏的意識形態,影響極其深遠。道家思想歸宗於老子,在我國兩、三千年的文化發展中,是儒家主流以外,另一種深刻影響國人意識形態的思想類型。道家學說的特色與宗旨,是「順其自然」。老子因感於大自然衣養萬物卻生而不有(擁有)、為而不恃(仗恃)、長而不宰(主宰),而「人道」屬於「天道」的一個環節,人、天必須同步才能和諧,所以主張人也要效此「無為而無不為」精神。道家「守柔不爭」的人生哲學,在塵雜紛擾的俗世中,宛如一道澄清人心的清流,熨貼著人們的創傷心靈。
道家不隨流俗的清靜無為主張
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老子》四十六章)
世人普遍都是希冀富貴利達、貪嗜美味、樂居華屋的,有國之人更莫不務求國富兵強、稱霸盟會,相信這也非獨老子所處的春秋之世為然,而是舉世皆然的――夫是之謂人情;但是在一片物欲橫流的滔滔世情中,老子卻主張返璞歸真。他以洞穿宇宙奧秘的智者高度,向世人揭櫫了自然之「道」才是人們所應該師法的對象,只有一如大自然「善利萬物而不爭」之無私無欲與無為,才能成就萬象萬有之「無不為」,帶給人們心靈安適的喜悅快樂。
因此當老子看見我們的「心」經常為成見(自以為是的「理」)所縛縶,「身」則累形地不免受到經驗界物欲拘執,首先他要破除世人對於是非判定的執著,他指出人們對於善惡、貧富、貴賤、美醜、多寡等概念的好惡,往往為迷思誤導;實則概念判斷係由相對比較產生,並非絕對價值,譬如「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不值得以淪喪本真作為換取條件。老子並舉例五色、五音、五味、馳騁畋獵、難得之貨等令人愉悅的感官經驗,其實都是反使人行為盲目、心智惑亂的陷阱。
以老子說,欲望滿盈的人生,「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當你愛好任何東西就會大大地耗費精神,收藏物品也會造成精神消耗,沉溺在現象層面譬如富貴利達、金錢名利的追逐,都必然會造成精神上的「大費」與「厚亡」。一個在現實生活欲望愈多的人,其精神痛苦也就愈大,終至疲精勞神而心靈淪喪;然而生命本質外的價值,不過是一種成見、扭曲的價值觀罷了,故《老子》問:「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身外之物和任真自得的心靈相比,何者重要?只有回歸本真、少私寡欲,才能平復馳心外騖所造成的精神損耗。
老子又說:「曲則全,枉則直」、「少則得,多則惑。」現象界委曲,精神界反而獲得保全;現象界匱乏,精神界反而充實,現象界的多,會造成精神界的迷失。但是人總是貪「多」而求「全」,殊不知「多」是「惑」之始,易於使人迷失。現象界擁有的愈少,其精神反而愈自由,就如幾米漫畫曾經藉幼童之口道出「多」所帶給人們的煩惱――「鯨魚沒有房子、車子、紀念品、傢具、存款、股票……/烏龜也是,鱷魚也是……/大雨過後,牠們搖一搖尾巴,輕鬆地潛入水裡。//而我卻有一箱箱無法割捨的心愛玩具,/一樣也捨不得丟棄。」(《布瓜的世界》)
「一好一累!」嗜好累心,任何一種世俗的愛好都會造成內心的疲累,不但想要獲取世俗所謂「多」或「得」的過程很磨人;當要離開時,帶不走的東西太多,更是累贅。所以倘能消解掉對「全」的概念執著,在現象界不求「全」(譬如妻子、兒子、房子、車子、銀子等「五子登科」),順其自然、隨遇而安,其精神界便不會因為表相界可能的不全而痛苦。那麼,在安適自在、自足自得的情形下,其精神反是無不全的「全」。
老子凸顯人心欲求和人為造作就是造成世人痛苦的淵藪,老子哲學要以「虛其心」之深、虛、藏,達到精神上淵靜悠遊的可能。譬如先秦時期儒、道、墨各家所同聲撻伐的,諸侯追求國富兵強而爭城以戰、爭地以戰,就也是肇因於人欲橫流和有心作為,因此老子學說也在相當程度上針對有國者而發。後世傳衍老子學說,除「老、莊」一系發揚心靈哲學以外,另有「黃、老」一系,主要便是推廣老子的政治哲學。
老子的政治哲學以「無為而治」作為宗旨,其言:「聖人處無為之事」、「功成而弗居」,強調執政者應該效法大自然「生而不有」、「長而不宰」,施政也要採取寬鬆政策,同時充滿了「反戰」色彩與言論。春秋無義戰;然不論傜役、燎原的戰火、家園被毀到死傷離散,受戕害的都是百姓。百姓無助無告、無能主宰自己的命運,是否上戰場的決定權在君主手中,不是繫於自己之手。
因此在治國之道上,《老子》力闡「治大國若烹小鮮」的道理,他取法煎魚之道「弗敢撓也」,煎魚時儘量不要撥弄才能保持魚身完整、不會糜爛,所以上位者無為而治、不擾民,百姓才能自由發展。
其言如:「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尤其強烈批判戰爭,說:「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於天下。」……
眼見各國諸侯拿著利器到處開闢戰場而殺人盈野,老子希望透過改變國君的心靈與思維,能使熱衷征戰的諸侯知足知止。老子在書中甚至勾勒了一幅雖有舟輿、甲兵而無所用的「小國寡民」桃花源理想。
緣自對百姓哀哀無告的同情與關懷,老子建構一個毋須物阜民豐便可以人人饜然自足,「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我國早期烏托邦世界,並用「民復結繩而用之」來象徵未受世俗、成見汙染的生活。以此迥別於當時諸侯極力追求的「強」與「大」。
思想互補的儒、道兩家,可謂殊途同歸,同樣都是要解決百姓痛苦、安頓世人身心、使人「安身立命」的學說。只不過當面對受苦的心靈,儒家從正面的「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係為了「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撫慰受苦的人們,堅定淬礪其理想與目標。對於世局,他們選擇「承擔」地一肩挑起禮教文明的傳承,要通過禮樂教化來成就人文精神,從道德意義建立起永恆的生命價值。
道家則從天道看人事,以一種側面、不攖其鋒的角度,譬如以大自然之「飄風(暴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說明苦難必然會結束;也等於告誡世人(尤其是爭奪私利的侯王),所有違背自然的,譬如暴風驟雨,都不可能持續,更何況自然之道都朝著相反的方向運化流行──「反者,道之動」,禍福都是相倚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子甚至還以「其事好還」、「大軍之後,必有凶年」加以恫嚇。是故順其自然、不要刻意、有心作為吧!「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還是復歸本真、和諧宇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