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30|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致離別

偶爾,看看自己的肥嘟嘟的腳小拇指指頭和很久沒修長長的眉毛尾端,我會想起遠在苗栗苑裡的外公。

在他過世後還是有種恍惚感,很難想像再到那棟半新的房子中卻再也看不見那個老人的感覺。總覺得他就應該在那裡,坐在離大門近的單人座沙發上,把那雙農人的、不喜穿鞋的腳跨在一旁二人座沙發的扶手上看他最喜歡的台語歌唱節目。

我對外公的印象停留在他還在務農的時候。有一天我不知怎的特別早起,清晨,苑裡霧茫茫的早晨籠罩著房子和田地。我趴在二人座沙發的椅背上玩,看見阿公起床、燃起香、插進釘在大門邊的小小的鐵製管裡。然後是在客廳的神明桌和一旁的公媽爐,接著出去院子裡餵雞、忙農活去了。我記得他背著個大簍子似的農藥噴灑器,行動不快地噴田。我也記得他種在田後方的一排小菜園,我常常為了去後面的大水溝玩而不小心踩到阿公的菜苗。

我記得他殺雞的樣子,抓住雞的翅膀往後擰,腳邊是一個大不銹鋼盆,另一手拿著刀快速往雞脖子劃下,放血、燙皮拔毛。中午就會有好吃的雞肉或雞湯。阿公用竹竿在埕中曬衣服、總是赤腳走在每一個地方。他會在老媽回家時煮一大桌好吃的、也會耐心地把甘蔗咬成一小塊一小塊給當時還沒長牙的老弟吸甘蔗汁,他會挑最甜的水果給我。有時候,我會看他在房子旁的三合院邊角建的混凝土廚房中看他從冰箱掏東西,那間廚房雖然是混凝土建的,但是有灶。房子裡的廚房也有灶,但除了做菜頭粿外沒看阿公用過。

阿公生在一個閩南家庭,出生的時候還是日治時期,但是他很不喜歡別人喊他的日文名字。小時候發燒阿祖們沒照顧好,變成小兒麻痺,從此一手一腳萎縮、沒有正常人般的力氣。因為是長子,後面的弟弟妹妹都由他照顧,在很小的時候就去打工養活弟弟妹妹,根據老媽的說法,阿祖看見阿公可以去打工就「退休」了,後面的弟弟妹妹簡直就是阿公養大的。後來他娶了一個阿祖反對的老婆,我的阿嬤是住通霄的客家人,因為是不被長輩同意的婚姻,阿嬤也過得十分辛苦。舅舅和老媽四個小孩子出生後,阿公就更辛苦了,當時老媽發燒還因為沒有錢又怕她像阿公一樣燒到小兒麻痺,阿嬤只得帶著她和其他三個孩子坐公車爬山路回娘家找嬸婆借錢給老媽打針退燒。阿嬤在老媽剛出社會後不久就中風了,阿公一直照顧她。在我三歲那年送走阿嬤後,換照顧女阿祖。熬過了長長的日子,阿公總算是有一段相對愉快的時光:在舅舅們都成家立業、孫輩也健康長大、阿公身體還算硬朗的日子中,他可以自己打理生活起居和務農、做好吃的給家人們吃,他做的許多東西中,菜頭粿算是我的最愛,我還曾經幫忙削過白蘿蔔做菜頭粿。

有個關於阿公阿嬤的浪漫故事:有一年阿公兼差打零工攢了許久的錢,咬牙買了一台腳踏車,就為了載阿嬤回娘家。苑裡到通霄長長的路,一個騎一個坐,居然也到了。

老媽說,從她小時候說過喜歡吃小月餅後,每年的中秋,阿公都會買小月餅給她吃。但阿公也曾丟過老媽偷偷養的小黑貓,和一整套尼羅河女兒漫畫。據說是阿公晚上發現老媽抱著貓睡覺,趁她睡著,把貓抓出去丟了。他也會為了看女兒特地跑到埔里,我在還小的時候阿公有來過一次,那時候他在廚房切水果準備給老媽吃,老媽拉著我、從廊道裡指著阿公的背影說:「你看看,這才是親爸爸,會切水果給我吃。」當時她的眼裡中滿了驕傲、一副有人罩的樣子,跟在婆家當受氣小媳婦的模樣完全不同。

關於怎麼處理悲傷和接受離別,是一個長久的課題。老媽傷心並不是因為阿公就這樣走了,而是因為心疼他過了大半生的苦日子,熬呀熬的,養活了一大堆人,最後一段時光在不開心的療養院中度過了,雖然最後回到女兒家過身,但老媽總覺得虧欠了阿公什麼,她氣自己沒有能力給阿公更好的照護條件、也對此感到羞愧。但阿公臨終前一手抓著另一手交握,用傳統台灣人抱拳的姿勢、艱難地上下搖晃,當時只有老媽在場,她看不懂是什麼意思,事後講給我聽,我猜他是在說謝謝。

前年阿公已經中風時的某一個早晨,遠在異地我突然從夢中醒來,清楚地記得夢中阿公笑著走在他最愛的田裡的樣子,陽光灑在金黃色的稻麥映在他身上,渾身充滿了金光,他看起來很放鬆、很開心,那時我心中莫名的有種預感,他能清醒地讓我拜會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那年,我鄭重地去跟他道了別。

感謝他對我們這些子孫所有的照顧,希望他此行已功德圓滿,下一段路平順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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