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會提到我們家的『黃金葛大哥』,是因為它的種植容器是古陶盆,也算古董。
但既然提到他,就不能不提夫家的代表植物—也是六十歲的『九重葛』!
就是說,在我爹扦插黃金葛的同時,我老衙的阿公,也從他們的老家,把這盆九重葛帶到台北!
老衙的家族,原本在雲林的虎尾、崙背務農和燒磚,生活不算差。傳到他阿公,阿公擁有強烈的好勝心與好奇心,決定上台北闖蕩。
剛來台北時,開計程車為生。跑車總會四處遊走,見識過風土人情、各地美食,聰慧的阿公研發出自己的小吃配方,開了一家受歡迎的小吃店,養活一大家子!
可惜阿公和阿媽感情不睦。中年之後,他在天母山上租了一塊農地,搭了一座鐵皮工寮,墾地種樹,養了一群流浪狗,在路邊撿了一堆被人丟掉的神像,放在工寮裡。
活得自由自在,不肯回家。
直到晚年身體變差,不得不回家,跟阿媽繼續大眼瞪小眼,吵到子孫耳朵長繭。
阿公說什麼、做什麼,阿媽就反著來。
一年之中,大家沒有幾天平靜的日子可以過。
總之,阿公決定在台北定居後,花了一番心思,把九重葛種在大盆田土裡(田土跟一般培養土不同,等於是灰色的黏土,保水性強,但非常厚重),載上台北。
但他不自己照顧它,把三盆一尺半花盆的九重葛,扔到兒子家(我公婆家),自己去天涯海角逍遙。
公婆對這一大叢帶刺又不開花的植物,覺得無奈。但因為是爸爸交代要養,也只能被迫接受。
於是,九重葛在台北市的七樓陽台,長勢很差,每年冒幾片葉子,幾年才開幾朵小花。
活不好,也死不了。
阿公走了之後十年,阿媽開始生病;更不巧的是,我婆婆也病了。
「一定是因為養了帶刺的植物,家運才會不好!快把那幾盆東西拿出去丟了!」
阿媽下令,我婆婆也附和。
其實極有可能是阿媽又想到阿公,心情不爽。
公公對母親極為孝順與服從,把九重葛扔到公園的角落,等待清潔隊處理。
「那是阿公當年從虎尾載來家裡的,都多少年了?」
這個家的晚輩一直是這樣:即使對上一代的指示有異議,他們只敢腹誹,不敢正面表態。
公公嘴裡一直嘀咕著。
雖然他深愛母親,但也想念過世的父親。
回家探望長輩時,聽見在家活了幾十年的植物,被當垃圾丟棄,我也很著急。
『欸?怎麼能夠當垃圾不要呢?養了幾十年的樹,都有靈性了,在野外早被人供為樹公!而且阿公辛苦帶它來台北,一定有原因。怎麼能說丟就丟呢?』
我婆婆有很多忌諱。
「不然妳養呀!」她每次身體出現狀況,就會拿陽台上的植物開刀,感覺植物超冤枉。
我從小養花,仙人掌玫瑰沒少照顧,哪裡會怕?
『我有樓頂,來我家,我養他們!』
公公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但他第二天立刻用車,幫我把三盆重得要命的九重葛,送到我家大門,老衙再扛上樓。
為了這一次搬遷,九重葛被重剪,高於50公分主幹以上的枝枒、葉子,通通剪掉!
當我收到,是三根光禿禿的帶盆木頭。
『你們一定要活下來呀!』我其實很緊張,因為我沒照顧過被剪得這麼徹底的植物。
第一個月,我把它們靠牆安置,只接受半日曬,並且用植物用B群灌根。
等到長出新葉,確定生機延續,第一件事,就是脫盆鬆土重種!
我的考量是,它們是六十年前入盆的盆栽,公婆種花也不講究,植物這幾十年只有喝白水,沒施肥,土壤養分應該已經耗盡。
而且一株植物在盆子裡六十年,它的根系,可能已經長到沒有空間了吧?
但,停止澆水一個禮拜,我還是沒辦法把九重葛從大花盆裡挖出來……
我能怎麼辦?
偶而,科學與力學不能解決的問題,就用一點『玄學』吧。
『阿公的九重葛,我們阿公把你從老家帶上台北,一定是希望你生長繁盛、開枝散葉。之前你在陽台曬不到太陽,委屈你嘍。現在我要幫你換盆、換土,讓你長得更好。但請你先配合一下,想辦法讓我可以把你拔出來重種,又不會傷害到你。』
我認真對一棵植物說話,把步驟交代得很清楚,還佐以手勢。
『明天傍晚,也就是太陽下山前一個半小時,我會再回來幫你脫盆。如果我沒辦法把你移出來,你就得繼續忍受這一盅沒營養的土;或者將來長不好,我得找鋸子把盆鋸開!用鋸的,感覺好像會很痛唷。』
總之,我交代完畢,就交給九重葛自己決定(?)
不論你信不信,第二天我再處理時,雖然還是需要費力,但是盆子的拉力減小非常多!終於脫盆成功!
當我檢查它的根部,出乎意外,九重葛幾乎沒長根。
沒長根代表植物認為生長的環境沒有得到供給,無論是缺陽光、或是缺水、根部被悶住導致無法呼吸……總之是一個很不好的訊號。
我一邊幫它清根,一邊跟它說話,鼓勵它要生存下去;告訴它苦了這麼多年,陽光和沒有遮蔽的天空,都在未來等它。
把培養土與田土1:1混合,再加適當的有機肥。
在使出吃奶的力量,把阿公的九重葛重新安置好後~
我發誓:這輩子我都不想再做這麼累的園藝啦(倒)
換完土的九重葛適應良好,剛開始還中規中矩;大約過了一季後……
就大爆炸啦!
原生九重葛就是野!那個長勢、粗壯的枝條、成串的花朵,還有那比玫瑰更機車、扎人更痛的長刺!!
看著重生的它,奔放的花串,雖然只是鄉間就可以看到的尋常植物,它的生命力多令人欽佩!
我彷彿聽見阿公得意的笑聲。
強悍不屈,能忍受環境的壓力,才守得雲開見日出!
枝條可以任意塑型,重剪也不會傷及根本,不在意傷害,盡情奔放生長……
也許阿公會選擇九重葛留給子孫,有他的深意吧。
後記:
後來,我賣掉我在台北的小公寓,到近郊買了一戶有院子的一樓。
我與母親一起種的花,還有阿公的九重葛,都移居去那院子裡。
阿公的九重葛在離開故鄉七十年後,重新回到大地的懷抱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