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
張愛玲在《天才夢》中的開頭,無疑是我內心那個孵了十八年的夢,赤裸裸地攤在陽光下,迫著我睜大眼睛直視,那灘早已化作惡臭爛泥的夢魘。
我不是天才,卻做著一個浮誇膨脹的天才夢。當童年狂妄自大的夢想隨著青春的凋零逐漸腐敗褪色,我在迷惘中覺醒過來,發現自己除了浮誇的夢,一無所有。
從我兩三歲起,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帶有一種自以為是,我記得唸幼稚園時,無論是同齡的還是更小的孩子,總是很聽從我的話,乖順從不反抗,像是愚笨無知的子民一般圍繞在我身邊,學校有活動和表演時,我總是能自然而然地得到中心位置,縱使曾經有人有過微小的一點反抗,我只需要耍點小聰明,用一點心計,用一點話術,便可以輕輕鬆鬆擺平。
我是高高在上,享受頂上陽光照亮的國王,在我那快樂偉大的王國裡。所謂「眾星拱月」,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童年的我,一直天真的如此深信著。
上了國中以後,在頭角崢嶸,相互競爭,殺紅了眼,人人都往補習班,補教名流趨之若鶩的校園內,我下了課便回家看卡通。追星,看小說,逛街是我的課餘行程。小考前一堂下課才翻開書本背閱,段考必定是考前一天才開始複習,五六個科目,不足兩小時唸完,卻是競爭激烈的明星學校裡的校排名前三十。我看見同學眼瞳內熊熊燃燒的欣羨,自負著,狂妄著,彷彿自己注定是要如此光鮮亮麗的。
青少年時期的我,年少輕狂的自大著,以為這世界永遠屬於我,不費吹灰之力便唾手可得的良好成績,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優秀比賽得獎紀錄,宛如夏日明亮的太陽般理所當然,理直氣壯。渺小如沙粒的我,卻做著無限膨脹擴大到望不見盡頭的浮誇夢。
升上高中以後,我變本加厲繼續作夢,只要一想到自己的青春即將邁入尾聲,我便不甘心地非要洋洋灑灑在青春扉頁上彩滿繽紛,我對自己徘徊在一百名上下的校排名成績極不滿意,搶破頭也想參加比賽,拔得頭籌,甚至野心勃勃地企圖將社團大刀闊斧地改革一番,做出亮眼精彩的成績來。
然而,我做不到。
我慢慢意識到,那些曾經我以為自己表現多麼優秀的事,在高中校園內,只是平凡罷了。用浮誇的理想搭建起來的紙牌屋,在那裡面的我,即使知道終究會摔倒,到底會坍塌,也想再多待一會兒,就那麼一會兒,繼續著這浮誇的白日夢。看著像是枯萎花瓣般片片剝落的美夢的碎片,那時心底的一角,有什麼正在逐漸崩潰。自我厭惡著,被自己狠狠拋棄的十六歲,十六歲,那個最青春美好如盛夏光年的十六歲,我卻一點一滴在潰爛,躲在陰暗濕冷的廁所角落,我茫然瞪著兀自閃爍光芒,微微震動的手機。
「看醫生,好嗎?」
「只是談一談而已。」
早已成為行屍走肉的我,並不害怕,然而要我望進等在門外的母親,那一雙載不動更多愁緒的疲憊眼睛,似乎還是太痛苦了。
太過浮誇美麗的夢,彷彿翅翼凋敝破碎的蝴蝶,縱使曾經輝煌華麗,飄飄然墜落後,卻什麼也抓不住。
終於,我頹然倒下。
嚴重的身心失調讓我與死神擦肩而過。一個月以後,大病初癒回到學校的我,成天恍恍惚惚地眺望著,遠方操場上,為即將到來的校慶準備啦啦隊比賽的班上同學,那熱情活力,青春洋溢的光影在他們年輕健康的面頰上躍動,就像是我曾經做過的一個美夢。我一時興起,轉過身子,勉強學著動作,依樣畫葫蘆地試著跳了一小段他們方才的動作,間歇紊亂的腳步聲迴盪在空無一人的教室內,空洞地如此虛浮落寞,我愣了一愣,聽著身後窗外操場上陣陣歡笑和打鬧聲,遙遠地彷彿是另一個世界,那個我曾經尋尋覓覓追求的夢,在名為「自負」的厚實磚牆的那一頭,無聲地嘲笑我。
執著如塵,是徒勞的無功而返。
翻開那泛黃的扉頁,命運將它裝訂的極為拙劣,含著淚,我一讀再讀,卻不得不承認,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徹底崩塌的,我浮誇的天才夢,在化為一抔塵土後,連同我的青春一同埋葬了。我驀然想起曾經聽過的一場演講,台上的講師說,人生只需用四個字便能一言以蔽之─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
思及至此,我在我徒留一片破碎空白的浮誇夢青塚上頭,獻上了一朵笑嫣嫣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