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31|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為什麼不敢自稱女性主義者?上野千鶴子:被標籤化的污名誤導分化

當我自稱是一名女性主義者時,會發生什麼事呢?

在多年前的題目會議上,一位媒體前輩對我提報的現代相親專題頗感興趣,我說明訪談對象與資料蒐集的脈絡後,前輩追問這一題的結論是什麼?我回應:「無論是靠人介紹還是用app來找對象都是手段,手段會隨著時代改變。而我身為女性主義者,真心覺得不該給讀者為什麼要結婚的答案,能讓人思考『找伴是我的希望?還是回應社會社群的期待?』就行了。」

「這題目很好,不管是誰都會想看,以詰問做結也沒問題。但是……」前輩很嚴肅地告誡我:「千萬別說你是女性主義者!你會變成票房毒藥!!相信我,以前我也傻傻公開這樣說,結果大家都閃我閃得老遠。」

「你一定要把那些女性主義的論調藏好,寫到不著痕跡,讓讀者不知不覺都接受、都被你引導進那個體系。」

「但你明說『這是女性主義』就破功了,很多人會瞬間到彈,再也不把你當一回事。」

我一直認為當人有心找碴,就能編出一百零一個理由。但連在媒體內部打滾多年的前輩都自認因「女性主義者」的標籤吃鱉,也難怪東京大學名譽教授、日本性別研究領袖上野千鶴子在《始於極限》書中犀利地指出:「媒體一直在醜化女性主義,長期將女性主義者描繪成可怕的女人或討人厭的女人,女性又從小被灌輸與男人為敵會吃虧的觀念……她們抗拒女性主義的原因肯定是出於諸多方面,但追根究底,我們的聲音似乎沒有被聽見。

上野千鶴子,圖片取自岩波書店廣告

女性主義常拆穿不平等的底層邏輯,於是成為既有利益團塊的眼中釘

《始於極限》由上野千鶴子與畢業於東大研究所的學霸、前AV女優、小說《天賦》入圍芥川賞的鈴木涼美合著,這兩位相差35歲的師祖與徒孫透過一整年的通信,深入討論12個女性切身的主題,其中之一是女性主義。

為什麼女性主義會讓不少人坐立難安?理應可以從這些論述得到養分的人們,卻刻意與它劃清界線?鈴木涼美的信是這樣寫的:

男人往往很抗拒女人跨界。他們會跟週刊爆料,說《日經新聞》的記者當過AV女優。他們喜歡陪酒小姐和風俗女,卻極端厭惡自己的女兒從事那種職業。他們嘴上說不介意下屬是雷厲風行的女員工,但卻反感自己的妻子變成那樣。我總覺得他們是毫無惡意地把女人歸類,喜歡讓女性待在自己所屬的分類裡。只要女人不越界,他們就會予以尊重。

我讚嘆上野千鶴子的老辣,她直指「當女人恰如其分就給予尊重」的邏輯,並非毫無惡意,本質上是惡意滿滿--當社會對有姻親血緣的女人、可交辦工作任務的女人、可投射性慾的女人態度不一,這並不是尊重,只是讓女性得到與分類相符的對待。而且更狡猾的是,掌權者會進一步對這些分類品頭論足,排出優劣高低,導致女性互相對立與歧視,例如「純潔的女人應該抵制淫亂的女人」、「沉默不抱怨的女人有資格第一個譴責擾亂秩序的吵鬧女人」。

歸類、各就各位令人安心,但求安心的動機,很容易變成當權者分別治理的藉口。女性主義常質疑為什麼有人受到了差別對待,拆穿構成不平等的底層邏輯,也難怪女性主義被既有權力的團塊討厭,覺得「這些人逼迫我分享權力」,於是極盡醜化被這套價值啟蒙的倡議者。

「誰知道有多少女性被這種狡猾的父權制度捆住了手腳,在『女人的敵人就是女人』的精神渲染下,被迫置身於無謂的對立之中。」上野千鶴子說。

無謂的對立讓許多人不敢主張自己跟女性主義的關係,社會的演進也衝擊既有的理論,所以總是爭論不休。圈外人常納悶社會還不夠平等嗎?怎麼以前沒問題的,現在卻可以戰翻天?

女性主義是一種沒有中央黨部、沒有教堂和牧師,也沒有中心的運動,所以不存在異端審判,也不存在除名。女性主義也不是什麼智慧的機器,只要把問題塞進去,它就會把答案吐出來……我一直都這麼想。正因為如此,女性主義長久以來都仍是論戰不止、如火如荼的言論競技場,今後也不會改變。

有代際差異的女性譜寫出人生的共鳴

鈴木涼美與她的著作封面

上野千鶴子出生於1948年,她母親那一代女人的生存策略是忍耐,「給男人面子,好好侍奉他們就行了」。上野千鶴子這代認為「父母也太荒唐」,拚命反抗的同時不斷碰壁。出生1983年的鈴木涼美、相當於上野的子女這代,認識到父權的牆有多厚,一些人繼續衝撞、一些人學會榨取父權分享給部分女性的紅利。再下一代出生於少子化的時代,堅信女人在各方面都不比男人遜色,所以高呼:「無法忍受這種不平等的對待!」「無法原諒!」

共筆《始於極限》的鈴木涼美可謂一代奇女子,她家境優渥,父母是大學教授,從小備受寵愛並被悉心栽培。母親訓練她「想表達就要用文字說清楚」,母女倆長年通信,培養出她的語言與思考能力,也讓她以學霸之姿站上日本升學體制頂端。

成長過程中,鈴木涼美也觀察著母親,菁英意識強烈的母親注重外表,即使同僚都是研究兒童文學的女性主義者,她卻想盡辦法與「不修邊幅的同事」做出區隔,她身為有專長、有地位的女性,最鄙夷的事情便是賣淫,偏偏鈴木涼美高中時就去「原味店」打工,賣貼身衣物給男客自慰,上大學後成為拚「夜」績的陪酒女郎,並且拍了七十幾支AV……彷彿是在測試「父母對子女的愛與包容」的最大邊界。

與上野千鶴子的通信中,鈴木涼美自析:不斷定義自我的價值需要勇氣和精力,以及知識和學習,但被他人物化時的標價,卻無關乎自身的努力。當性是可販售的商品,就滿足了還什麼都不是、沒有安全感的少女的認可欲求:

只要化個妝,穿上能勾起男人性慾的衣服,就可以輕鬆抬高價格。只需要一點點的投資,就能輕易感受到自己和身邊其他女人之間的價格差異。即便用低廉的價格把自己賣了,也可以換個售價再賣一次。男人甘願為性行為支付血汗錢,自己卻能以同樣的行為獲得報酬。因為可以隨意糟蹋性,於是面對那些小心翼翼保管著性的女性,就能產生一股優越感。

鈴木涼美坦承,母親過世後,她失去了對應的人生座標,性產業的工作也跟著失去魅力,年齡增長讓她在八大行業的處境越來越艱難。現在的她以作家身分努力,但讀者是因為她「前AV女優」的身分而讀她的創作,她當然希望能創造出超越「前AV女優」的成就,卻還想不出來該往哪裡去。

「如果有一個與自己無比親近的女兒,假設她會毫不留情地剜起我的矛盾、我的模棱兩可,以及我的局限與狡猾……她又會如何形容我呢?」上野千鶴子如此設想鈴木母女的關係張力,也鼓勵鈴木涼美「妳現在是誰」比「妳過去是誰」更為重要。

我好羨慕鈴木涼美有機會能與睿智的長者上野千鶴子通信,形成這本跨代通信。《始於極限》梳理了過去性別框架的脈絡,也指引出如何不對人類絕望,繼續溝通、努力理解彼此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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