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已劇透,請小心閱讀
說句老實話,最初是衝著不小心踩雷的「敘述性詭計」而看的。(首先是電影節心得,其次是飾演少年鄭Sir的戴玉麒抒情po,他不小心把自己的角色真名標示出來,雖然很快更正了)
也許是過去的港產片太著重商業市場,或者是幕後看不起觀眾,認為他們對劇本結構不在乎?「敘述性詭計」對主流港產片來說似乎仍然是新鮮事物,記憶中比較有名的,是以群星拱照的黑幫仇殺片《江湖》,以及女偶像轉型的情愛心理驚慄片《妄想》,為求達到「騙人騙己」的效果,兩部的關鍵反轉同樣放到最後,結果卻令觀眾感到「被糊弄」!就算設定得再巧妙,還是贏不到觀眾的掌聲。
挾著五項金馬獎提名的《年少日記》,電影定位可說是介乎於主流與小眾之間,剛好遇上連串的香港學童自殺新聞之時推出,卻並非探討社會議題之作,而是抒發私人情感為主。首次執導本身卻是資深編劇的卓亦謙,不甘平舖直敘講述學童自殺的故事,透過「敘述性詭計」的懸疑小把戲,成功牽動觀眾心靈,不只沒有令人覺得「被糊弄」之餘,還能夠被觸動心底「後悔」「來不及」的情緒,關鍵可能在於他如何設置「敘述性詭計」的重要反轉。
最初電影以兩條敘事線同時進行:一邊是成年的鄭Sir(盧鎮業)如何從垃圾桶發現遺書,尋找遺書主人的同時,面對自己已破裂的婚姻,以及被遺書上「我不是什麼有用的人」而觸動情緒,翻開一本舊日記;另一邊是小孩鄭有傑(黃梓樂),生於富裕家庭,期待得到父母讚賞,卻因為「不夠聰明」,學業成績差、鋼琴亦彈不好,經常被拿來跟弟弟有俊(何珀廉)比較,長期面對父母給予生理及心理的暴力,但沒有自怨自艾,透過漫畫與玩偶配音為自己打氣,努力尋找生存的慰藉。
當然刻意模糊成年鄭Sir的身份,透過敘事的錯摸與留白,讓觀眾誤會他就是日記主人鄭有傑。只是當劇情推進,家庭暴力演變成為冷暴力,再加上不經意的戲劇巧合(熱血漫畫作者自殺彷彿為他引爆了一連串未爆彈),累積下來家人的冷言冷語以及孤獨無助,最終令鄭有傑從天台上一躍而下,然後迎來全片最關鍵的反轉——成年鄭Sir的真正身份是弟弟.鄭有俊。
當搞清楚真正的敘事者之後,前面所有舖陳都變成錐心之痛:以為只是品學兼優但有點高傲的「吉祥物」弟弟,原來自認亦是構成冷暴力的一份子,甚至透過回憶課室裡似笑非笑的不屑,以及睡眼惺忪時被哥哥哭著擁抱,一直後悔自己忽視曾經發出過「求救訊號」的摯親。
視自己同為「加害者」的弟弟,自此人生每一步都有哥哥的影子:學業失衡(四年換三間學校對照哥哥留級)、愛上會為玩偶配音的女孩(從小嫌棄在碌架床喃喃自語的哥哥,後來變成了念掛)、選擇畢業後成為「好好聆聽學生需要」的老師、有鬱結的時候想往高處大叫、甚至明明與太太炮製出愛情結晶,也會被兒時的家庭悲劇嚇怕,拒絕成為父親。年輕消逝的生命令人惋惜痛心,但留下來的人的心靈創傷,也許亦要用一輩子來治療。
同樣埋下了「敘述性詭計」,《年少日記》的效果有別於前文提到的兩部主流商業片,個人認為除了因為「反轉」設置於故事中段,繼續推進劇情發展,不會給觀眾有「被糊弄」的感覺之外,亦因為設定緊扣了電影真正要討論的議題——自殺者遺屬如何自處。
往生者的壓力與心靈創傷,為何令他們有如此選擇,在生者的我們只能從各方面的可能性去想像,推敲每個令他們走上絕路的可能,然後呢?自怨自艾?沉溺過去?痛罵自己然後再怪責別人?又或者像《年少日記》的鄭Sir,看到有哥哥影子的企圖自殺者,立即出手作出自認能夠防止的做法?
只是當遺屬做到以上的種種,就能夠把往生者救回了嗎?電影營造了心靈對話的感覺,為遺屬給予空間,企圖把他們從指責、擺爛、沉溺的循環中拉出來,直接面對心靈創傷(所謂It’s OK to be NOT OK),與遺憾及傷痛和解。所以個人最被觸動的一幕,其實是老父臨終前與弟弟憶起哥哥,兩人相擁落淚的場景,縱使忘記了他的樣子(事隔廿多年加上刻意拋棄遺照,印象逐漸淡忘其實不太奇怪),對他的口頭禪仍念念不忘,或者更忘不了的是自己有意無意的舉動,帶來無法挽回的創傷。
「學童自殺」當然是個大議題,但這些年來社會上經歷的一切,帶來的心靈創傷無分年齡階層,未必比真實的死亡為輕,只要小時候曾經試過被否定、被言語傷害、被冷漠對待…相信都能夠對《年少日記》共情。正視人性的情緒,理解「抑鬱不是一種選擇,他已經沒有自理能力,還要求他輕生時想及別人的感受?會不會太苛刻?」,為你我他建構同理心,就是面對當下世道的第一步。
當港產片仍然「興旺」、合拍片被視為救世靈丹的時候,很難想像香港主流市場能夠容納像《年少日記》這種題材沉重之餘,敘事方式不落俗套亦成功讓觀眾共情,甚至得到金馬獎的肯定(行文是仍未公佈賽果)。整個港產片面貌已經與大家印象中的完全不同。
因為九運(2024至2043年)來了,一切將會變得不一樣。
——港產片九運來了系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