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進台北故宮是大一導師帶隊,讀了中文系怎能不陶冶些人文氣息?導師約了全班有興趣的同學當作週末郊遊,我們幾個肚子沒多少墨水的臭男生當然也去了。正殿前拍照當作點名,進了各展廳看了各種古玩國寶,進了大觀園的心態左看右看,一點不懂也不識,只想著離開之後要吃什麼。
小時候開始寫書法,或許來自長輩對書香世家的期待,家裡總該有拿筆的,照著寫、照著畫,沒有持續寫下去,但生活中只要有毛筆字就會多看兩眼。大一有書法課與書法賞析課,那麼多年後又拿筆就不想再寫褚遂良的楷書了,而是想嘗試國高中歷史課本裡看見宋徽宗的「瘦金書」,橫如鋼、鉤如刀,完全不修飾的美感,即使自己寫不來,也還是認為那樣的字體真美。何其有幸,大四時候故宮策劃北宋特展,竟然就展出宋徽宗的「穠芳詩帖」,每個字約手掌大小,細看每一筆劃都是張揚跋扈,與「藏鋒」的理念大相逕庭。整幅作品撇捺颯爽、勁健有致,即使鋒芒畢露也令人讚嘆。那時候看得是這種大開大闔、豪不掩藏的美。
年紀漸長,或許經歷了些錢塘煙雨浙江潮,雖沒再拿起毛筆,卻在講述〈蘭亭集序〉與〈赤壁賦〉的時候都會看看王羲之與蘇東坡的字,為文的心情應該就表現在字上面,或許酣然暢快,也或許超脫自得,讀其字或許得想其人。有生之年能遇到真跡展出,當然去找蘇東坡。
你或許也沒想到在大江南北的貶謫之後寓居於此,一旁的外雙溪不夠你泛舟飲酒、扣舷高歌,我們總想不到自己的奔波。每年都覺得會變,你怎麼能說是不變呢?沉穩圓融的運筆甚至有點稚拙感,看你彎低身子一筆一劃慢慢寫,寫自己文章不是可以更快些嗎?你看外面文徵明七十多歲還那麼俐落遒勁的字。展場人潮來往走馬看花,忽有日本人驚呼這是蘇東坡呀!帶隊老師也驚訝,一旁正襟危坐的國文老師也驚訝,更別說蘇東坡了,前面才聽了英文問說這些怎麼都寫直的,這個日本人卻開始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唸了出來,展場不能飲酒,我看你應該憋得受不了,「飲酒樂甚」是皺著眉頭寫的嘛。每年夏天都想著你那變與不變,去哪都是教書,去哪都是清風明月,或許真的無妨,也只能無妨,此身未必是我們所有。
這趟去故宮就是為了這期的特展,其中也有〈褚遂良書倪寬傳贊〉這幅作品,這是小時候開始寫字臨摹的帖子,工整端正而精緻,當年慢慢爬九宮格毛邊紙的記憶也透了出來。下午還要去咖啡展與酒展,臨走之前又看了一眼〈赤壁賦〉,「一起去喝酒嗎?」我問。幾位韓國遊客簇擁著,看你有點得意,果然自在就應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