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讀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中的李百藥傳,對其名印象很深。後來對照史冊、私家著述,更有感發。李百藥出身名宦之家,兒時常常得病,祖母趙氏為他取了這樣的名字,頗有對症下藥的意思。《紅樓夢》裡,王熙鳳請劉姥姥為多疾多恙的幼女命名,劉姥姥想了個「巧」字,說是「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 ,逢凶化吉」,全都應在這個字上頭。這番話是對著為人母者說的,自然注重口彩,其實歸根結柢,不外乎望其「平安」。從而無論貴顯貧寒,「藥」也好、「巧」也罷,都是老人家以積古的人生閱歷,為初入人世的娃兒致上最深切美善的祝願。
娃兒日後的發展,老人家多半不及得見。電影《東京物語》有一幕,老太太邊看著蹲在地上玩草的孫子,邊喃喃地說:「孩子,長大以後也要像你爸爸那樣當醫生嗎?那一天奶奶怕是看不到了吧。」從這層意義上看,兒孫自有兒孫福,帶著世壽有盡的不得不然。而老者對幼者藉由取名所贈與的祝願,便是對這份不得不然的頑強反抗。肉身固有朽壞之期,寄託於語言符碼、音聲的念想彷彿仍護佑那繼續著人生之途的晚輩。遇病得藥,逢災化巧,卻都從這名字上來。
李百藥童稚多病,到底成長了起來,而且據兩《唐書》記載,很早就聰穎外顯。除了七歲就能作文章,某次父親與友人談文論藝,至「刈琅邪之稻」句不得其解,隨侍一旁的他立即答道,《左傳》指稱鄅人於藉田耕稻,而鄅國所在地據杜預注解正是琅邪開陽。父親的朋友聽了很驚訝,稱他是「奇童」。
如果說這只是小時了了,那麼他晚年與唐太宗同賦〈帝京篇〉,同樣大獲讚嘆:「卿何身老而才之壯,齒宿而意之新乎?」如果說文人才高難免無行,那麼李百藥由隋入唐,儘管仕途或有起伏,於忠於孝,可謂兩全。為禮部侍郎,力論分封皇室子弟與功臣之弊,「帝納其言而止」。任太子師,知匡正逸樂之非,受賜「彩物五百段」。父母逝,徒步奔喪數千里;孝期既過,悲痛未消,經年形容憔悴,「為當時所稱」。史書另提及他性喜獎掖後進,並把大多數俸祿分散給親族,這相當於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了。
李百藥最終享壽八十有四,一生「才行世顯,為天下推重」,乃至垂範於後世。到了清代,名列江左十八子的李必恆因為生病的緣故,經官長「取唐賢命名意」,將其字「北岳」改為諧音的「百藥」,事見《國朝名家詩鈔小傳》。而由病弱至高壽、再至千載之後將平安的祝願透過文字與語音傳給另一個病弱的人,那個疾患纏身的孩子終未辜負長者賜名的心意。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十二月六日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以筆名「南鵲」發表於《人間福報》縱橫古今版(202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