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陽復

冬至一陽復

（2023.12.21 寫於突然降溫的台北，轉載請處明出處。）

2023年即將結束，明天12/22是冬至。

冬至在我們的文化與宇宙觀、身體記憶中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冬至吃湯圓，一般來說大家都知道象徵著團圓，其實「圓」的象徵意義有更深刻的意涵。環型結構、銜尾蛇、週而復始的圓型而非線性的時間觀，這些神話學、心理學或哲學概念，可能是我們受著現代教育、從西方哲學的近代脈絡中重新認識回來的酷東西，其實它本來就一直在我們的生活文化中密不可分，節氣的習俗就是最活生生的例子，而這些都與從《周易》這個文化源頭，與其所衍伸的所有東方哲學傳統相關，節慶禮俗、中醫、命理、風水、宗教信仰中比比皆是。

易經的六十四個重卦當中，有十二個卦被稱之為「消息卦」或是「辟卦」，當中的陰陽爻排列方式，呈現出十二個陰陽循環消長動態中的階段，也因此對應著四季循環中的二十四個節與氣。《繫辭》傳說「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可以最直接地反映在此處。當中一陽重生的復卦（上地下雷）是整部易經陰陽萬物循環消長反復哲學的縮影，因此它也有小父母卦之稱（於乾坤父母卦之後），而其所對應的就是冬至這一節氣（其實冬至是「中」氣，在「節」與「節」之間）。

復卦所呈現的是一個陽爻從最下方開始重新生長，陽氣的勢力從潛伏中漸漸甦醒。它在消息卦當中的次序，是接著六爻全陰的坤卦而來，相對於夏至「姤」卦陰氣產生，冬至陽氣開始復甦；最炎熱時陰氣已開始生長，最寒冷時則是陽氣復甦，反映著陰陽動態地相互含攝的核心思想。（奇門遁甲的起局中，夏至以後是陰局，冬至以後是陽局，忠實反映了這層概念。）

在《周易》的卦序中，復卦則是接續著「剝」卦而來，剝卦是五陰爻在下剝除在上的最後一個陽爻，是造就坤卦六爻全陰之前的最後一步。而所謂「『剝』極必『復』」，也反映在爻詞中，剝卦的最後一個陽爻「碩果不食」（上九爻詞），碩大的果實成熟卻不被摘取食用，因為它當中包含著未來各種可能性的果仁種子，而稟賦被動柔順性質的眾陰爻們，「貫魚以宮人寵」（六五爻詞），展現著陰柔漸進的侵蝕特質，「觀察」（六五爻變為「觀」卦）、試探著這帶有最後一絲陽氣的果實：如果不可取，那可以在「剝」蝕之勢最盛的情況下繼續侵蝕陽氣；如果可取，那還有待在不久的將來迎來「復」卦的一陽復始重生，仰賴這一顆陽氣的種子展開新局勢。

我們開始回頭學習循環、與自然同步的時間觀生活，這就是「復」卦所代表的一種實踐，其背後「天地之心」（《彖》：「復其見天地之心乎？」）的概念也正是如此。一個月之中有月圓之夜供我們與天地校準、釋放、整頓、重生；一年之中則有歲末的冬至十五日區間，正是為一年總結，為未來新的一年投下期許的最好節點（跨年也都正好在這區間）。

這個天地之心反映在復卦中的唯一陽爻初九，小《象》傳說「不遠之復，以修身也。」，修身即修心，修的這個天地之心，也可以說是「金剛心」、「平常心」；還未走遠就知道要復返，用身體工作中常見的詞彙，即是復返回「家」、「中軸」、「根」、「核心」等等。在天地反復消息中時刻維持中道，保持自覺自知，回歸自身所處，那同時就是不去放大自我的「平常心」與恆定一處、沈穩堅固的「金剛心」。

復卦本卦的卦象組成中，上地下雷、雷在地中。雷在地中的這個意象，我們應該比較容易聯想到另一個節氣「驚蟄」：春雷落下，草木水土間蟄伏的蟲魚鳥獸開始復甦。掌握前述復卦所凝縮的陰陽環環相攝的哲理，彷彿「因陀羅網」（帝釋天的寶網，網目的每一珠均可影現它珠，互相影現，重重無盡，萬物互相包含，渾為一體。），復卦的交卦（上下卦位置對調）「豫」卦，上雷下地、雷出地奮，再一重關係上反映出全然符合驚蟄的狀態，動態地呈現春雷已出的景象。豫是豫樂、手舞足蹈、歡聲雷動，反映著復卦一陽蟄伏的冬至所等待著的未來的春天，如同一陽復始的復卦呈現著剝卦陽氣剝盡時所等待的未來。透過卦象中動態而超越的時空觀照，線性的時間軸線能夠讓我們收束過往、預想未來，在每個當下知機應變且不忘初心。

大《象》傳接著復卦卦象「雷在地中」之後，說：「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後不省方。」當中的「『至』日」就是冬至，而所謂先王的措施，是不是就和如今我們在冬至的反應很像？寒冬中躲起來好好休養生息、吃飽睡飽、回顧整理一年的旅程；而現今比較普遍的親友團圓聚會的印象，也巧妙和卦辭中「朋來無咎」對應，一年來的挑戰與成長有人可以彼此分享交流，無非是歲末冬天裡最幸福的一件事情。卦辭「七日來復」（由夏至走到冬至經歷了七個卦）藉由消息卦的循環傳遞了個人小宇宙與萬物間大宇宙的呼應流轉，也傳遞出日子在走、可以過完一年的不容易，最後「利有攸往」，與天地校準後，就可以開始計畫、期許新的一年將向何處繼續邁進。

好冷，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