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读到短篇小说《乞丐新娘》,但前不久偶然重读它,才被格外触动:我在其中看到自己生活片段的倒影,而那些片段又恰巧涉及到我一度感到羞愧、无法理解的经历和感受,这也是我想要细读它、给出自己的一点反思的主要动机。
这篇小说是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集《你以为你是谁?》中的一篇,首次于1977年发表于纽约客杂志。这本小说集中的故事之间相互关联,共享一部分主人公,但分开来读也独立成篇,这里仅仅讨论这一篇文章。故事的主要情节很简单:女主露丝刚离开家去另一城市上学,她幸运地找到了一位资助人亨肖博士,得以住在她家里,并获得一份在图书馆的兼职;她在图书馆遇到了男主,同样是学生的帕特里克,两人开始约会、直到发展成订婚关系;但订婚后不久露丝反悔,决心离开对方,男主也没有纠缠;一段时间后她再次在图书馆见到他,与他重归于好,并在今后的人生中与他度过了相当长的婚姻生活。
小说对于阶级差异如何塑造男女主的关系进行了详尽的描述,在用阶级理解亲密关系上的着重让人想到匈牙利作家山多尔的作品。露丝靠奖学金、资助人的帮助和兼职继续学业,而帕特里克来自远近闻名的富裕家庭;后者在行为举止中处处流露对下层阶级的鄙视,但又总是将露丝和他鄙视的群体区分开来,即使她事实上正属于这个阶级。他一面不假思索地假设露丝比她圈子里的其他人更优秀、就算不是已经也即将会把她的过去和故人抛到脑后,不论是她成长的小镇、寒酸窘迫的亲人还是在发音上犯可笑错误的朋友;一面将她对上层生活的无知视为“迷人”,付之一笑。这种并不直接指向露丝本人的鄙视实际上将她置于更为难堪的境地:帕特里克通过否认露丝的下层社会地位表示着对她的偏爱和认可,这种“好意”的压力、加上露丝固有的羞耻感,促使她附和着否认自己的阶级属性,也放弃了反抗这种阶级鄙视的可能性;而她对阶级差异的敏感以及对自己处境的真实认知,又使她全盘承接着所有的鄙视。
小说中的阶级关系和性别关系也紧密嵌套在一起。小说的题目乞丐新娘来自一幅同名画作,画中一位非洲国王跪在一个年轻的乞丐少女面前请求她嫁给自己。小说中乞丐新娘第一次出现是被帕特里克用来形容露丝,就在后者提及他们的出身差异之后:“但是我挺高兴的……很高兴,你是个穷人。你这么漂亮。你就像乞丐新娘。” 这里男主虽然没有否认女主指出的阶级差异,但他将其浪漫化——他们俩如同画中人,用爱情来挑战、跨越差异;同时引用露丝从未听说过的画作,也让他能炫耀自己在文化资本上的富足。当露丝后来找来这幅画仔细观看,她不仅看到帕特里克眼中的自己,顺从、无助而感激,也在非洲国王身上看到她自己理想中的爱人形象:热情、坚定、有野性、欲望蓬勃,一个极具阳刚气质的男性;帕特里克并不符合这形象。由此可见露丝在将自己套入传统柔弱无助的女性身份的同时,也在要求帕特里克符合传统意义上男性拯救者的刚硬形象。她三番五次地为此感到担忧,并在一个下雪的夜晚挑衅他以激发出他充满力量的另一面:她在他向她进行诗意表白时抓起雪扔在他身上,她用下流的语言构想出他和亨肖博士发生性关系的场面,她嘲笑他的勃起——直到他用暴力迫使她安静下来。实际上,露丝与传统女性形象的距离就如同帕特里克与传统男性形象的距离一样遥远。他们初识的场面被男主理解为一次英雄救美:有次露丝在图书馆工作时被一个男人抓了一下她的腿,男人随即跑开,露丝追上去,在角落遇见了帕特里克,她向他询问男人的去向、并跟他讲述了发生的事情;帕特里克表现出相当的愤懑,急于替露丝讨回公道,在露丝拒绝后还多次表达了保护她的愿望。但对于露丝来说,这次经历没有对她造成任何伤害,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至少在帕特里克重新阐释它之前,她没有感到丝毫害怕或恶心,反而因为自己的身体竟然能激起另一个人的欲望而暗暗高兴。她渴望探索性,不是被动地接受男性欲望的客体;她充满想象力、毫无畏惧,和男主开玩笑说如果他是那天抓了她腿的人该多有趣。
在阶级和性别嵌套的统治秩序之中,亨肖博士是一个位置模糊的中间人物:作为一名女性,她受人尊重、学识渊博、生活优渥。她资助露丝继续学业,鼓励她成为一名职业女性,在她初遇帕特里克时提醒她不要因为看中对方的财富而忘记了自己的学业和抱负;但她选择资助对象时会偏爱好看的女孩,让人想起《小妇人》中的姨妈角色,因为富裕所以随性,渴望得到帮助的女孩得费劲讨她们喜爱,所谓的资助关系中虽然已经初现女性互助的先进观念,但仍摆脱不了不平等的施舍关系的底色。因此,虽然亨肖博士总是戏谑地谈起帕特里克、对露丝和他的关系也充满质疑,但对于露丝来说,他们俩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当露丝决定和帕特里克分手时,她觉得自己也必须脱离她的资助人;而这意味着她不仅得放弃所有既得和未来可以获得的经济利益,还会失去通往高等教育、精英文化圈层的坦途。
露丝为什么要和帕特里克分手?她在这段关系中的勉强在她和帕特里克的日常相处中处处流露——她丰富的心理活动展示了她如何在不停地说服自己爱他,只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但推动她下定决心分手的是一个特殊的场景。她戴着帕特里克给她的钻戒回到老家,在街上转悠的时候,从来没和她说过话的牙医的老婆与她搭话祝贺她订婚,而她也得意洋洋地附和,在他人的奉承声中感到幸福;第二天一早她便去找帕特里克分手。这个场景让人想到小说开头提到的亨肖博士对穷人的鄙夷:这种鄙夷并不针对匮乏本身,它针对的是生活在匮乏当中却仍能为自己拥有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吹嘘的穷人。露丝在这个场合中的炫耀,大概让她感觉自己也成为了不知羞耻的穷人。虽然透过乞丐新娘的画作,她和帕特里克的关系得以被美化和升华,但当与旁人的寒暄让通过婚姻来实现阶级跃升的现实赤裸裸地展露在她面前时,她终于无法继续忍受了——太多需要假装无视的鄙视、太多无法消化的羞耻。她终于鼓起勇气,当着帕特里克的面告诉他自己对他的真实想法,并提出了分手。但故事没有结束在这里。不久后,她去图书馆里找到他,远远看着他;分手后的这段时间帕特里克并没有骚扰她,表现出了相当的自尊,她非常感激、回心转意,突然感到奔向他、与他重新在一起的冲动;在这种冲动下,她成为了他的新娘。
曾经的一段经历让我对最后一段的转折格外有体会。我好几年前曾被一个家境优裕的男生追求,相处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他不够独立、性情软弱,最终拒绝了他;但大概是因为在前期相处中我给出过一些令人混淆的信号,他完全不能接受我的拒绝,三番五次地通过短信、电话联系我,重申他的请求,在我反复拒绝后仍不断坚持。这让当时的我感到非常害怕,拉黑了他的联系方式,并在之后很长时间避免与他有任何接触。但前段时间因为一些原因和他重新有了来往,我们都闭口不谈以前发生过的事情,他对待我温柔贴心,但也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一改往日纠缠不休的态度;虽然自我认识他以来就对他家的财力背景有所耳闻,但这回我才第一次见识他自己主动地利用这种优势,为他自己、也为我的生活提供便利。与此同时,当回到那个我们共同的小圈子里时,不断有人来提醒我——不论认真还是开玩笑、明说还是暗示——他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在某些时刻,我确实动摇了,幻想着自己走上这条看上去无比轻松的路:不需要为生存发愁、被人爱着、还能让我的家人感到满足;我甚至一度对他产生好感,却不知道这好感多少来自于他的背景,多少来自于他本身。我并没有忘记几年前我是如何对他的骚扰行为深恶痛绝,暗暗下定决心不走回头路;但前不久的动摇让我意识到某些外部力量的强大,也让我更加理解女主露丝在最后做出的决定。
小说通过女主的视角尝试用经济原因和虚荣心来解释她的选择,都很容易理解;我补充另外两个可能的原因:一是诞生于虚幻的平等关系的爱意,二是女性被建构起来的对于性缘关系的依赖。首先,对于露丝改变心意的过程,小说中有这样的描述:“她不再被他激怒,不再被他吓退,她是自由的。她看着他,就像她看着任何人一样。她能欣赏他了。”她能心生爱意,是因为她先感受到了自由。之前和帕特里克在一起时,她虽然没有受到任何直接意义上的强迫,但好像总是在满足某种来自外界的期待——她应该去爱帕特里克因为他拥有一堆被社会认可的品质和特征,她应该去爱他因为被人爱、被人崇拜是如此难得的事情,到最后连做爱也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离开他后,或许因为和他拉开了距离,或许因为已经用分手证明了自己的自主性,她不再感到被和他的关系束缚和统治,反而觉得自己和他是平等的关系——而这才是爱意和真正的性同意最可能发生的场域。但这种平等的关系又何尝不是露丝想象的产物呢?一旦再次踏入和他的关系之中,她不可避免地会重蹈覆辙,因为什么都没有真正改变。其次,男性在被拒绝后的保持冷静和耐心的能力,和女性对于被男性追求的执着一样,都是社会中性别权力关系的表征。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斯(Eva Illouz)在她的书《爱,为什么会痛?》(Why love hurts?)中解释说,男性被教育通过社会地位,比如成功的事业,来实现自我;但对于女性来说,爱情构成她们“自我的社会基础”。正是由于爱情对于女性构建自我的重要性,她们往往比男性更难从一段感情中抽身出来:是露丝去找帕特里克复合而不是反过来,我自己被遭我拒绝而多年来仍爱着我的男性形象而打动,都可以从这个角度理解。帕特里克能沉住气、不去骚扰露丝,可能并不是因为他尊重她的选择,而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底气,并不那样害怕失去她。
在露丝的故事中可以看到作者艾丽丝门罗自己的影子:后者也是靠奖学金念大学,也早早步入婚姻;她在巴黎评论的采访中提到她的第一任丈夫吉姆出身于富贵的中产阶级,也提到在她在这段婚姻的后十年与丈夫一起开了一家书店,但对于前十年的生活,她只讲到自己如何照顾家庭孩子、如何抽空写作,并没有明确说明她主要的经济来源;而她虽然之前已经陆续在杂志上发表过短篇小说,但直到三十六岁她的第一本书才出版,此时距离她离开学校、踏入婚姻已经有十六年。这让我想起我前几天和一个朋友说起一个华裔作家如何中断医学领域的博士学业转而投身写作并出版成名的故事时,不禁流露出羡慕之情,没想到对方不为所动地问道,那她转行的过渡期不工作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呢?我一愣,支支吾吾地回答,可能是她的家人或丈夫支持她?不过她好像没有在访谈中提到过这个事情。朋友笑着回道:没有多少作家会说明支撑自己写作的经济来源;在不说明的情况下,就可以直接理解为是中产阶级以上的出身了。我追问道,那如果我没有钱也想写作呢?——那就嫁个好人家,让对方养你,你就可以专心写作了。虽然这只是朋友间的戏言,但也触及到文化领域经常被掩盖在以“天赋”为代表的陈词滥调下的阶级现实。
女性想要在当下社会中获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在多大程度上还需要依靠婚姻?门罗没有用她自己的经历回答这个问题,但她无疑通过这篇小说对于金钱、阶级如何构建两性之间的亲密关系进行了更加诚恳和深刻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