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公主】以澄澈的眼光面對命運

吉卜力的作品裡從小到大我最喜歡的就是《魔法公主》，難以忘懷山獸神登場時那一步一枯榮，生命的繁盛轉瞬衰敗卻又在下一步綻放的，充滿衝突的美感，那時候年紀太小還無法清楚表達，那樣被生命力所震撼的感受，只知道自己好像模糊之中明白了一種美，有點髒髒的，卻又美的令人屏息。

而在二十年之後重新再看這部美麗的作品，發現裡頭有許多的類似於隱喻的演出，好像回答了什麼，卻又什麼都沒有正面明說。但也方便我這樣喜歡想很多的觀眾藍色窗簾講好講滿，於是以下我想用主角阿席達卡的角度，來看看這段旅程對他而言的意義。

回到村裡被神婆告知自己身負著會死亡的詛咒時，給了阿席達卡一個短暫表情變化的鏡頭，看不出什麼明顯的情緒，但「為詛咒而死」的不滿透過周遭他人的口傳遞了出來：太不公平了、明明保護了村子、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而神婆僅是回應「命運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這裡的命運，我想指的是一種簡單的因果，因為你殺了邪魔所以就要背負會死去的詛咒。然而神婆接著說了下去，她給了阿席達卡邪魔來自西方的線索並表示或許出去闖闖會有不同的機會，並提醒阿席達卡「要用澄澈的眼光看著一切」。

而對阿席達卡來說，「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便是打破原有的命運，命運是能夠被改變的，這是他最重要的相信。而這影響了他後來如何又為何要介入他人的人生。

黑帽大人所謂的「命運」與「對抗命運」則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小時候看得不是很懂，這次看才稍稍更明白在這裡放進的線索，黑帽大人與達達拉城看似是侵略森林甚至殺戮山神的罪大惡極之人，但在這座能夠吃飽喝足的城池裡卻也危機四伏，被鄉下武士甚至朝廷覬覦的資產與資源，因此必須持續不斷的開採資源才能保護這座城池。

黑帽大人所謂的命運我認為是這個世界被認為理所當然的成見，而她對抗命運的方式便是追求強大並戰勝這一切，強大的溫柔與殘忍在她身上展露無遺，溫柔時能夠給予被贖回來的女孩們不同於這個時代女性所被拘束的生活、照料著因為鉛毒病而身體潰爛殘缺的病人並使他們成為有價值的工匠；殘忍的部分則體現在她對於強者生存的信仰上，強者雖然能夠照顧弱者，但如果你不變強就無法靠自己活下去，於是她教導女性使用石火箭，卻又在山犬襲擊時果斷拋下摔落山谷的人、在城裡被武士襲擊時拒絕回城。

她的堅韌不拔和固執來自同樣的經歷，若不是她為了拓展資源而殺掉了拿各神（也就是讓阿席達卡被詛咒的巨山豬），小小的達達拉城不會有這樣的成就（看看扣除掉借來的石火箭隊，城裡人幾乎都是老弱婦孺）。對她來說，信仰山神就跟尊崇命運一樣可笑而且懦弱，唯有對抗命運才是活下來的方法。

但這些在衰小被詛咒的阿席達卡眼裡真的有夠令人火大。（拿各神你殺的然後我被詛咒了會死掉，是在哈囉？）

氣到炸毛的阿席達卡（他跟亞克路都會用毛髮豎直來表現情緒，相當可愛），在離開了黑帽大人的私人宅邸後，聽見了煉鐵廠的歌聲並走了進來，爽快地表示自己說好了會過來並立即支援前線，雖然身邊的女性們幾乎都被阿席達卡帥到，但阿時很快就說你這樣撐不久喔可是要踩上好幾天呢，接著阿席達卡問了他們：在這裡生活辛苦嗎？

還記得神婆囑咐阿席達卡要用澄澈的眼光看著一切嗎？雖然被黑帽恥笑但阿席達卡確實努力遵守著這個提醒，壓抑著拿各神痛恨人類痛恨黑帽的衝動，以及他自身的憤怒。先說阿席達卡的憤怒，從開頭可以知道他的部族對於大自然是崇敬的，於是價值觀方面就與掠奪大自然資產的黑帽背道而馳，再加上自己被詛咒大概會死的不甘，真是的前額葉長得非常好抑制功能有發揮再加上堅定的意志，才沒有真的抽刀砍下去。

所謂澄澈的眼光到底是什麼？我認為阿席達卡選擇的方式是「要看得更多」，於是他走進煉鐵場詢問城民的生活，看見黑帽大人在城裡所建立起的一切，於這個艱困的時代是相當不簡單的，而城民也勤奮努力不埋怨苦的拼命活下去。

如此的可憐、可愛，又可惡至極。

題外話，我一直覺得阿席達卡說小桑很美，不是拿刀要殺他那段（那段他眼睛可沒睜開），而是初見的這一幕，伴隨著染血鮮明的野性之美。

讓我們同樣用命運的角度來看看魔法族，他們所謂的命運更接近古老的信仰，崇敬山神守衛森林並獲得山神的庇佑，與森林共存亡的堅持來自於他們從遠古至今漫長的生命裡，並未想像過離開山神與森林的選擇。

當小桑與巨山豬們為了是否得到山獸神庇佑起爭執時，只有莫娜冷靜的回應小桑，我已經夠老了，山獸神只會吸取我的生命而已。從莫娜的描述可以知道，在她看來山獸神代表是僅僅是生死的自然循環，讓年輕的生命得以繼續生存，讓年老的生命繼續邁向死亡，並沒有庇佑森林守護者的成分存在。

但即使是看透自然規律的莫娜，也沒能輕易捨棄從古至今與森林共存的信念，於是她與阿席達卡半夜針對小桑的事情起了爭執，她說森林在小桑在，森林死小桑也會跟著死去。事實上這也確實是小桑本人的想法，但這段話踩到了阿席達卡的地雷。

阿席達卡不明白為何他們明知與人類繼續爭鬥只會滅亡，卻就這樣固執的堅守所認定的命運，放棄努力掙扎著生存的可能性，這對於拼命想找到方式打破命運解開詛咒活下去的阿席達卡來說，就像在否定他所希冀的微小希望。

順帶一提我覺得這段的小亮點很多，包含莫娜說早想咬死阿席達卡但沒機會，暗示小桑一直寸步不離地照顧他，而且再仔細看會發現阿席達卡衣服跟帽子上的破損都被縫補好了，照顧的非常全方位還讓出被窩，難怪媽媽莫娜不爽到想咬斷他的頭。

莫娜昨晚罵阿席達卡罵得那麼兇，隔日與心肝寶貝女兒的道別則更顯出她深厚的愛。她是懂小桑的，而小桑也如她所言早已打算與森林共存亡，於是小桑向莫娜道別（強調在此道別且把身體埋在母親身上，小桑知道她自己此役很有可能回不來。）此時莫娜卻提了阿席達卡昨夜說的話，或許你和他一起活下去也很好。

儘管並沒有阻止女兒去送死（她可是自己說那是個陷阱），但在這一刻她把小桑的生命置於森林的信仰、自己或許數百千年以來的生存價值之前。如同後續為了從乙事主身上搶回小桑，莫娜拿出了本來等著要對黑帽報仇的最後一絲力氣，女兒的性命再次成為她最重要的優先。（然後死到剩一顆頭反而終於報仇成功，也是蠻有趣的安排。）

同樣是隔天睡醒，阿席達卡並沒有像昨晚對著莫娜大吼時那樣激動的要去找小桑，而是默默接受山犬要送他離開森林的引路，即使聽見遠處傳來砲火聲、想像著小桑就在那裡，他也沒有回頭走了下去。

啊，有回頭啦，把卡雅的玉石刀交託給山犬，轉贈給小桑，相當引發爭議的一段。

但我個人覺得這段沒啥問題啊。卡雅送玉石刀的場合是訣別，即使嘴上說著祈求哥哥平安歸來，但那更像是一個明知大概不會實現但不想放棄的微小願望，而玉石刀便是這份願望的寄存。同樣的，阿席達卡送刀也是在訣別，他不知道小桑能不能活下來（大概是不能，他在城裡就認定小桑面對人類的陷阱是白白送死了），於是同樣在玉石刀上寄存著微小的願望。

但這裡有一個我認為很重要的部分是，此時的阿席達卡是非常絕望的。

讓我們回溯一小段，回到小桑讓山獸神救了他後，阿席達卡獨自醒來後的時光。他首先發現亞克路（忠誠的等在旁邊可愛死了），然後摸了摸身體發現貫穿的彈孔竟然消失了，這時候阿席達卡非常驚喜，山獸神展現了神蹟治癒了一般來說絕對會死去的重傷，然後下一瞬間，他看見了掌心詛咒蔓延的痕跡。

詛咒沒有消失，即使山獸神救了他，命運仍沒有絲毫改變，他依然終究要為了殺掉邪魔的詛咒而死去。

連山獸神都沒有解開詛咒，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

就連過往身體裡沸騰的憤怒都隨著絕望而熄滅。

在大家看熱鬧嘴對嘴餵飯的橋段，阿席達卡哭了。小時候我不明白，想說是那個肉乾很難吃嗎，還是發現自己竟然被小桑給救了的感動。而今再看，我認為那是絕望的眼淚。

以澄澈的眼光看待一切，發現自己無法簡單的、下定決心的憎恨努力生存的人類；無法以渺小的一己之力改變森林與魔法族將在與人類鬥爭中衰敗的局勢；甚至連自己的命都無法拯救。看完了這一切，然後呢？

從我的角度看，在看見達達拉城受到攻擊時，堅守著城池的女性們時，阿席達卡或許此時已經自己的生死拋之度外，只想以自己的力量幫助曾用生命力感動過自己的人們。如果這條命終歸有盡頭是無法改變的，但至少我能去做，我認為應該要去做的事。

阿席達卡回到森林，意外的在局勢所逼之下，讓人類與山犬相互合作，最終如他所願，以人類之手歸還了山獸神的頭顱。

在如同被開花爺爺散滿灰燼，從死亡中重新誕生的生命在廣袤大地舒展開來，亞克路再次叫醒沈睡的阿席達卡，此刻他看見自己的掌心，詛咒已經離去。

「祂要我活下去」，阿席達卡這麼說。

但我更想詮釋的角度是，阿席達卡努力看盡了許許多多複雜的現實後，做出了選擇而行動，是這份選擇讓他活下去。

就像阿時看著被燒毀的達達拉城，輕輕地說了一句，活下去就好。

她早已下定決心，繼續在泥濘的人生裡，即使辛苦也要活下去。

命運難以改變，為了不要被憤怒與仇恨駕馭而迷失，需要用比恨更大的力氣去提醒自己，試著用澄澈的眼光看待一切。但即使命運難以改變，依然選擇掙扎著活下去，因為生命的美好，很多時候看起來骯髒不堪，是染血的面容，是纏繞周身的詛咒，一步步踏下的汗水、是沾滿灰燼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