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無所事事的寒暑假,醒來時已經過午,早出門工作的爸媽留一張字條在桌上,交代冰箱有昨晚事先做好的午餐。你用筷子在保鮮膜上戳幾個洞,送進微波爐,然後去房間叫醒仍然呼呼大睡的弟弟、妹妹。你裝好飯菜,一人分發一個碗公,一人占據一張沙發座墊,先抓到遙控器者得勝利。但無論是誰握有先發權,彼此總心照不宣地從有線電視 61 台衛視電影台開始,往上往上,62 東森,63 緯來,64 龍祥,65 HBO,66 東森洋片台,67 AXN,68 好萊塢電影台⋯⋯中間快速跳過各種體育節目,終點是 MTV 頻道。最後還是回到電影台。
有時連轉多回合,仍找不到想看的;有時幸運找到一部已經開始一半的電影,裡面或有認識的演員,或是過去曾看過的,我們捧著碗公把湯匙送進嘴裡,盯著電視看那已經一百零一次的周星馳點秋香或做撒尿牛丸,看劉德華穿胖子裝打麻將或刷馬桶,看周潤發的賭神背影還有龍五手上握著的一把槍⋯⋯一直到傍晚,爸媽回家,強制關掉電視,然後隔天吃微波午餐配電視的課表再來一次。
我們在 61 到 64 台之間流連忘返,簡直是被港片養大的。也是在這個時期,我不曉得在電視上看了多少次《家有囍事》(1992)。
《家有囍事》在當年是典型且流行的賀歲片,一線的演員明星卡司,熱鬧的大家庭,芭樂通俗的愛情鬧喜劇,以及圓滿大和解的結局,誠如──多年後我 google 才知道──它的英文片名:All's Well Ends Well(以及這竟然脫胎自莎士比亞的名劇《終成眷屬》〔All's Well That Ends Well〕),結局的四對夫妻白紗白西裝排排站,打破第四面牆地向觀眾祝賀恭喜,世界這麼美好,空氣那麼清晰,關上電視/離開劇院後笑過就忘掉煩惱的腦內啡這麼強大,誰能不愛這樣純粹因為快樂而起的作品呢?
即使已經在電視上看過無數次的《家有囍事》,但在大銀幕上從頭到尾完整看過(而且是 4K 數位修復加長版!)倒是首次。在台北寒流來襲的一月底,平日下班匆匆走過我已不再認識的西門町街頭(順便吃了一碗漲價到必須和著眼淚才吞得下的甜不辣),站在電影街街頭,拿著片商代替票券所發的方形春聯,四角印有黃百鳴飾演的大哥常滿、吳君如演程大嫂、張國榮演二哥常騷、周星馳演小弟常歡、張曼玉演之郝來玉、毛舜筠演的梁無雙,廳院裡環顧都是一群與我年紀相仿或略長一些的男女,大家難掩激動,彷彿即將見到久未謀面的老友。
楊德昌借《一一》說,電影發明之後,生命比以前至少延長了三倍,有時那個延長既是定格也是返顧──於是,當片頭程大嫂一邊打掃常家大宅院一邊唱歌,我彷彿回到十二、三歲那晨昏顛倒、拚命看電視的夏天;於是,當常騷嬌聲無力半攤在躺椅上被表姑媽腳底折磨,我們彷彿會忘記如今這是一個再也沒有張國榮的世界。
成年以後,以正式但輕鬆的心情從頭再看一次《家有囍事》,意外感受到笑笑鬧鬧的背後,其實「大嫂」才是常家/電影的一切骨幹。大嫂出走,分崩離析整個家庭;骨牌重組,悖德常理,天下大亂。
(前)香港小姐變成黃臉婆,大停電讓爸爸媽媽看水族箱演海底奇觀,細膩的二哥常騷和陽剛的表姑媽看對眼,常滿得了怪病「無定向喪心病狂間歇性全身機能失調症」,瘋瘋癲癲的家裡來了一個活在自己(電影)世界的女子郝來玉⋯⋯而整部片,其實就是整個家庭要追回大嫂的愛情(?)故事,也像是大嫂苦練多時的 K 歌金曲〈相逢何必曾相識〉(1990):
「我信愛/同樣信會失去愛/問此刻世上癡情漢子有幾個/相識相愛相懷疑/離離合合我已覺討厭/只想愛得自然」
愛是一個多年不變的主題,是常滿在家庭厭膩後偷吃又回頭的愛,是常騷被婉君表妹拋下後性轉(?)的愛,也是常歡如同郝來玉一樣缺乏安全感,而必須時常以瘋狂來試探的愛。每一種愛的背後都是癡情,可是這個癡情與離合,其實都是想要問問對方「也許不必知道我是誰」但能「令你令你令你令你又再又再考慮」,直至破鏡重圓。
其中,經典回顧也重新賦予觀影者的眼睛一段新的生命歷程,譬如如今終於讀得懂常歡致敬《阿飛正傳》(1990)的那一分鐘,能意會到郝來玉在片中 cosplay 各種好萊塢的造型、橋段與意涵;譬如也是踏入婚姻成為他人媳婦之後,方能明白大嫂做為長媳的可愛可敬與自重(以及離家出走最好自己叫車輸入目的地,不然會被陳先的的士載到不知何方⋯⋯),以及,能知道只要有人還懂得付出與關懷,能容納道歉與後悔的地方,便是家。
儘管成年後,會盡可能地蒐羅影史留名的傑出之作,區別導演性質好惡,懂得鏡頭的隱喻,藝術電影無論有沒有睡著,都列在小本子裡當作看過即到此一遊。但不可否認的是,那些毫無章法、在電視上亂看的香港電影,仍是陪伴我度過兒少時間熟悉的朋友。君不見我在影廳裡幾乎能接著台詞一人分飾多角,那些笑到流淚,絲毫不過時的影像節點,一而再地把我送回到那邊:只要純粹,純粹笑就好了;因為一次次的相逢,是早已認識。
劇照提供/采昌娛樂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