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後,駛著雪上摩托車疾馳在無人的雪城裡。
快要入夜了,下雪的傍晚總是讓人提早酒醒。我在農場附近的繁星下,繼續騎著托特的牛奶車打轉,隔著雪紛紛看了一眼北方星空,不知為何,我的背脊中間的位置,像是被人撫摸一般,最恐怖的是,我感覺得出來是那個「母狗(Cyno)」的指觸。
我背脊發涼,又許是在飄雪中騎了太久,犯了雪盲,我好像感應到一連串的畫面。而且,這感覺來自我的背脊,一處我非常清楚的位置。
我看到我跟一個抽著發出霓虹紫光卻沒有冒煙的雪茄的女人,廝混在星光滿點的一座濱海公寓中,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下雪,星空清澈地像馬桶裡的倒影。但陽台的積水和窗台外海水的顏色卻是柏林夜雪的雜色,甚至隱隱發出怪味。
一幕又一幕像是我的記憶卻又不是我身體的視角切換著。思考像是游著蝶式在意識水面上下快速切換著。
我還看到一道,不,三道黑色的無柄小刀連影帶肉地飛過我眼前,我從左往右看,是一個向我這裡往後倒的人,他的右手扣著仍不斷掃射的槍械,隱約可以看到鎮暴裝甲般的黑裝束,後面印著白色的圖樣,長得像是一個圓形內又有一個三角形,裡頭包著一個星星。
所有事物像今天那老法西斯呼吸時一樣,以慢動作播放著。隨著那人漸漸傾倒,我從他右肩看過去,那是一間廁所,我定睛一看,廁所門上布滿彈孔大小不一的切口、洞口,我的意識像電影運鏡般繼續帶我走,我透過其中一個彈孔,看到最令我驚悚的一張臉:「賽諾秀菈」。她金色的頭髮像是披荊戴棘般貼著她染著月光白和血漬紅的皮膚,興奮的瞳孔似乎是因為那個奇怪的電子雪茄的顏色亮著漿紫色,她戴著異常自信而激快的表情,與我認識的那個女人完全不同,臉孔雖一樣,甚至,我可以辨認出那與我所認識的賽諾秀菈一樣的冷酷,不過在這個「版本」的賽諾秀菈神情中,只有那麼一絲。
就當我快要與她眼神對上時,我的視野頓時被意識--準確來說,我感覺是我的背脊那個發涼的骨塊在用神經「執導」我的意識--往下一拉,我頓時看到一隻黑貓正從廁所門的其中一個洞從容地跳出來,我瞪大眼睛看到她(為什麼我會知道它是母的...?)的項圈晃著一個銀牌,上頭隱約寫著「POLARIS」,此時我與她朧綠的瞳核對上,好像被她的一隻正在變成霓紫色的眼睛給吸入,那只眼裡映著一條寫上跟她同名的拉丁文,印在一條像是捆東西的舊布上,布上布滿像經文或詩文一樣的詞條,仔細一看竟像河流一樣從一座與星月同高的山稜--不對,是星空就如有脈有理一般,形成神經網絡與千星萬座般的經絡,緩緩要失去意識時,視野往後一拉,聽到「她」對我說:
「這便是劍的經絡。」
字句溫暖,像冬陽繫著降雪入床,可以即刻緩解週日宿醉那種和煦。
...
「德國人真的很能喝。」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個她」的聲音和「這個她」的聲音太像了,還是突然被「我的現實意識」給拉回來,猛地,我發現講話的不是那隻叫「波菈莉絲」的黑貓,而是那個跟「賽諾秀菈」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我的意識猛地抬頭,看到馬桶上血絲與金髮遍布的她的金藍眼睛,近乎瘋癲的用義大利文對我說:「誰是『母狗(Cyno)』啊?」只有「狗」字刻意用拉丁文,因為那是她從小被欺負的前縮名,也是現在媒體喜歡下文章的頭條常見字。
我像是被意識給踹了一腳,「蝶式」游到一半被水雷給炸出意識迴游。
我瞬間回到「現實」。因為我忽地剎車用力過猛,車身直接往前翻顛,顛了兩圈我鬆手,運氣非常好地往側面滾去,托特的車逕自又翻了一圈半,履帶朝天地往前挪迤了五公尺。我也被慣性給拖滾在地上好幾圈。沒有疼痛,但幾乎失去意識。
我重新睜開眼時,感覺過了好幾天,但似乎過了幾十分鐘而已。可笑的是,我張開眼第一個想法竟是:
「不知道牛奶飛去哪了。」
我透過模糊的視野掃視了一遍周遭,儘管我還感覺不到身體。大部分柏油路被雪給覆蓋了,畢竟晚上沒有鏟雪車。大概三十公尺遠的牛奶車上,覆著積雪,但紅色的車體還可見,估計離我「精神脫離」還沒過太久。
…
......
又過了幾十分鐘,我漸漸發現,不是震盪而是身上的積雪讓我沒有知覺。我匆地逼自己張開雙眼,但身體沒有意識。視野比較清晰了點,我可以看到拖著下巴的左手背堆滿雪,與雪冰僵持了一下抽搐了一陣手,但又似神經斷線般擺落。積雪上透著莫名的光線折射,仔細一看竟是摔碎的牛奶瓶玻璃,插在我手背上。
看著碎玻璃上舞跡異常的月光,我腦中竟又出現詭異的詞條,像什麼「淨琉璃」。三味線的聲音像神經流一樣流過耳朵,流進鼻子。無所謂的知識為什麼在死前出現?
…
....
流進鼻子裡的不只是神經流,似乎還有別的。我隱約聞到橄欖醃牛肉的味道...鼠尾草考披薩......神經流進入口腔、舌尖、味蕾,挑逗的不只是杜卡酒莊的康堤紅酒獨領風騷的皮革和鐵質味,更是秀菈(Sura)純白短洋裝的托斯卡尼笑容。她貼近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我--被義大利的風土和美人麻醉的我-以火侯非常到位的溫柔說:
「德國人真的很會喝呢。」
…
......
他媽的,怎麼是這一幕?
…
我寧願死在跟昆丁拍《內戰》,被亂槍流彈打到大腿時。
... 經典的一幕。
…
好像聞到屍體的燒焦味,不對,還是烤牛肋的香味,......烤皮革,是動物和塑膠燃燒的味道......
…
......
好不想就這樣掛掉。
......
還沒給派羅一拳。
…
還沒餵老狗。...
...不對,它也離我而去了。
…
…
…
鄰居的那女孩其實也還挺不錯的。只是每次見面好像頭髮都會換顏色,看著有點煩。
…
…
算了,等下次看到她,約她去吃飯吧。
...要吃什麼呢?...沒力氣想了。
…
......
.........賽諾...賽...不對,她不喜歡這樣叫......
...秀菈...
......秀菈...賽諾秀菈......
...妳的名字......為什麼跟那隻貓意思一樣?......
......
…...
...「為什麼要把貓的名字取我的名字啊?你知道我父母是因為好玩所以幫我取這個名字的嗎?」...
......
......「『狗尾巴』啊!我的名字希臘文是『狗尾巴』的意思啊!為什麼要把人的名字叫這個?為什麼星星要叫這個?為什麼好好的一隻貓你要她作『狗尾巴』?」...
...因為很美啊,而且那個星星不是別的,而是養育神王的北極星,多美、多強大。每個旅人若迷途,都抬頭找妳。我們的貓叫作賽諾秀菈不好嗎?.........
…
...
......為什麼是這個回憶....
...好蠢的走馬燈選擇.........但是...挺溫暖的......
…
…
......「要叫北極星也不用用希臘文吧!用義大利文啊,stella polare,叫Stella也很好啊!」...
...多俗氣。我就是要那個北極星的意味。......
......「北什麼北啊,她是『黑色』的诶!」...
…
…...
......不然叫『波菈莉絲(Polaris)』如何?好聽又好記......
...「哪裡好記了」...
......
.........
............妳發完脾氣後總是用紅酒跟我和解,還有妳從奶奶那偷學的拿手烤牛肉......
......「不然,如果我們又養一隻狗,叫它『庫魯克斯(Crux)』怎麼樣,剛好一個北極,一個南極!」...
...妳笑得燦爛,我說一言為定......
......我翻了個身,妳用指尖在我被上走路.....走過背脊時,我感到一絲焦香味.....
…
......
.........秀菈,烤牛肉好像熟了......味道真香...
...秀菈...秀菈......烤牛肉要焦了......
秀菈...秀菈!
我猛地睜眼,
「秀菈!」被我叫喚的不是賽諾,那味道也不是烤牛肉,而是燒得正旺的聚酯纖維和皮革。
下一秒雪上摩托車外的漏油將火帶入油箱內,隨著像水肺潛水時的奇妙憋音,儘管隔著三十公尺,幾乎滿的油箱瞬間點燃的爆炸熱度,瞬間烘熱我的臉和左臂。
我發出難受但合理的哀聲,輕輕地開始感到痛楚。
透過左手背上仍插著的玻璃片,火光像祭典似折耀著。我隱約看到火花從機車前部冒出,然後我開始聽到一陣旋律。
我非常仔細地聽,好似那是繫著我和這個人世最後的一條命線--「...(雜音)...(德文)歡迎收聽德國之聲...今晚...邀請......白宮...代表人.........對話.........(雜音).......司法...登基......內戰之後梵諦岡......大雪地下......賽諾...............(雜音).....『(賽諾秀菈,義大利文)...代表.........氣息會...反戰......和平到了.....和平...曙光.........大雪......曙光......司法會議.....大典..登基.......反戰...內戰支持......條例......氣息會...歷史學會.......三學會...共同見證..........(雜音).........(音樂)............美式AAA啤酒!...(廣告配樂).....................『(雜訊夾著東歐語言)......第四次.........白色戰爭...結果..........』(雜音).....(美式AAA啤酒的廣告音插播)........『(賽諾秀菈,英文)......面對...寫出.........新法..........(雜訊)......』」
我的臉和身體透過火光熱量,維持著吹咳立斷的體表血液流動。我這時甚至覺得,已經不是血在流動了,是意識在流動。意識流動提供的動能似乎比身體機能還能維持不斷枯朽的感受系統。末梢神經似乎如草木等著春天一樣,以難喻的方式在進行光合作用。
月光和星光做不到的事情,似乎由火光在做。
「...『(南非口音的英文)...白色戰爭......鍍金時代.........美國...拖延和平.........』」
這怎麼還是賽諾的聲音?
「......『(賽諾秀菈,英文)......獨立中止........政治原則.....鈴響時..........(雜音).......司法會議.........登基時間......』」
...這是賽諾秀菈沒錯。與偷走奶奶醃牛肉和烤牛肉食譜的,那個溫柔堅強托斯卡尼女孩,同一個人的女人。
「......『(歷史學會代表,美式英文)...北方......斷裂...正確......三學會....停止累積.......選擇而非歡迎......』」
賽諾的聲音?又來了,明明是歷史學會的人渣的聲音。三學會的都是人渣。可是又如何呢?反正我要加入鼠王和笑鴞了。不知道英靈殿需不需要我這種沒用的人。
「......『(萬人會,義大利文).....反對......沒那麼容易死......平等性...立法......我們什麼時候七個人一起去威尼斯.........』」
她的聲音像把我剩餘的靈魂額度給占掉了一部分。明明是梵蒂岡人的口氣,怎麼聽起來像是她奶奶的賽諾?內容甚至像在講往事......。別提了,賽諾,都是傷心事。
「......『(星圖會,法文口音的英文)........敘利亞...反戰團體...........質疑...我的存在.......你的身體裡.......離開...戰局.........擴大...的創傷.......我需要.....』」
星圖會。不可能支持反戰的。不對,妳為什麼要質疑最親近妳的人?我在對誰說話?
「......(德國之聲主題曲)......(雜音,伴隨德文)...『(主持人)...回到德國之聲!...(賽諾秀菈)..選擇......我們都有選擇...離開...........(雜音)......我選擇人民.....你選擇自己.......』」
我似乎一直都在對自己說話。我忘了對話,我忘了國家和人們,可是我的選擇沒錯。如果妳理解......不,我想妳理解。
「......(賽諾)『你的選擇我能理解。我需要離開。......等不到和平,就成為和平。...我背叛星圖會,你有一天能理解。...』」
這些話愈發沉重,反倒讓我身體愈發輕盈,也愈讓我按奈不住悲傷或是憤怒的衝動。
「......(賽諾)『城市在燃燒......你有看到嗎?我需要一場大雪來撲滅它。「我們」需要一場大雪來蓋上它。就像我為你蓋上白色的絨被,也像你為我蓋上紅色的絨毯。......我不懂為何你不懂,我們不是一起離開的嗎?你是在怪我「M45」的命運是我造成的嗎?--凱文,不,笑鴞擅自拔槍,他有想過不是為了人民,反而害了他們嗎?.......我不想多說了。』」
只有這一次,一杯康堤是不夠讓妳消氣的。也許是因為那場雪沒有下在托斯卡尼,或是月光取代陽光,就像現在的今晚,雪已經下了45年了。妳的「雪」下了45年了。
他們都說靈魂21公克,妳走的時候帶走1公克。「七姊妹」只剩我們兩個時,妳又拿走了5公克。妳為了「成為和平」而「推翻和平」,戰爭帶走了多少條人命,我如今只被妳提取到剩1公克。
「....這是為了你。這是為了生存。生存下去,為了我、為了祖母、為了M45、為了和平--為了你自己。」
妳憑什麼說這些?在妳離開之後,我基本上就只是個送牛奶的行屍走肉。可是為什麼現在,我開始覺得,是我欠妳一條命?妳「藏了」什麼在我的身體裡?妳憑什麼讓我覺得,妳正在把那奪走的20公克漸漸還給我--以聲音、以體溫、以另一個現實和我不認識的另一個妳?
收音機透過火花傳來劈哩啪啦的聲音,但我似乎可以以肌膚辨別妳的聲音:
「......如果你忘了怎麼生存,如果你在北半球,尋找波菈莉絲的身影;如果在南半球,尋找老十的身影。相對地我也會做一樣的事。這是我們的兩極性,也是我們的同質性。」
我依稀記得妳在信中手寫的筆跡,什麼時代了,還堅持要用墨水筆寫字。奇怪的浪漫和頑強,在堅毅而脆弱的大寫字「POLARITY」及「PARITY」中展露無遺。
「不要忘記我,和我們。不要忘記我們所代表的,我所代表的,不止是和平。你也比你想像中更有影響力。這份內在的和平,會對世界有著無比的助力。時間再怎麼流逝,別忘記了改變戰局的心法,這是我們各自的選擇。」
我突然想起這句話,但是是寫在一張皺褶的書頁上。火光明滅。我再度透過手背上插著的碎玻璃,聽到和看到奇怪的記憶。
這明明是賽諾在離開前留給我的那封信裡內容,放在喝光的紅酒杯內,外以唇紅封信。怎麼在這個節骨眼,又出現在這個精神迴游片段裡?
我努力楯動脖子,尋找著雪中的北極星。「該死的,不也是妳叫我找北極星的嗎,還造了這麼大一一場雪......我快沒力氣找了......。」我總覺得身體快要能動了,不過是以痛覺為判別基礎。愈痛苦,似乎愈有活著的體力。
大雪漸漸收拾掉火光。
我把最後的動能消耗掉了。臨終前的垂死一搏,腎上腺素給的精神嗎啡和幻覺也宣告落幕。
在我把那最後一克的靈魂交給天氣的最後一秒,
是北極星找到了我。
北極星在我眼裡還算有點亮度,只不過我的意識算是已經依偎在死神座的青花瓷裡了。
死神座踏著雪跟北極星伴舞,我好像兩個星圖裡的流浪漢星座終於等到的「果陀」一般。
「寧芙育神」嗎......?可笑,法國人才不相信有階級制度的神。
......
.........是叫做《兩腿動物的歷史學》對吧?學會出版,作者是......想不起來。
...是我寫的?
......
...我寫的不可能是學會出版。
…
...真的是我寫的?不可能,這比較像是秀菈會做的事。
...為了「成為和平」,得先「推翻和平」。
…
......
.........為了「成為別人」,得先「成為自己」。
...我想起來了,這是我寫的,也不是我寫的。
我寫在別的地方。
…
......
..........
在青花瓷裡抬頭,一片星光內,我似乎沒有靈魂。
但我隱約感覺到被借走的那20公克,從我的右肩至左臀側,緩緩流經。好似,如釋師父所言,一切都是「鏡像存在」。死神座給我看的外在星空,對比我身後延展20公克的靈魂星圖,其實只差在一念。
這個意識流經現實與鏡像存在間的溪谷,將我髮膚氣孔間那些等待雪停、等待春天的末梢神經灌溉,不等火或月光,不等驕陽或她的聲音踏雪而來,我逕自將那20克靈性當柴,在大雪中的青花瓷內生了個野火。
「謝謝你們,波菈莉絲和布蘭登。」
星河從我的背脊,右肩至左臀側地順流而下,我任由活化後的意識開成一朵花。花的鏡像是一朵捆著布的花。我仔細一讀,布上的詞句卻不是我的。
難怪我會覺得難以分辨那段字是不是我寫的。
因為當別人把意識借放在我這,我的布上會寫下借據。
我把玩著布的形狀。
「時間到了」,死神座開口。
「別鬧了,布蘭登。」我回嘴。
青花瓷拜色的部分化回雪,藍色的部分回到夜空的柏林藍、瑣碎的松枝、雪上摩托車黑色的碳體。
用意識把死神驅逐的代價是我暫時不再想得起她。
一個晚上嘗試好幾次精神迴游,我的眼神回到左臂上,已是歷劫滿足。我感到內在的無我和平,與世無隔,與雪無爭。北極星--波菈莉絲--再度看著我,我感覺背脊再次發涼,但,是一種溫暖的涼,那種冷漠的舒服,只有一種存在能給我這種感覺,不是她的手指,而是「貓」。
貓--波菈莉絲--踩著我的背脊,貓足肉球的冰冷和皮毛的溫暖形成很棒的對立性和均值性,踏過的地方剛好是她手指走經的脈絡,但貓的觸劍,不會在劍布上落句,貓是無情也有情,是「生與死」、「天堂與地獄」這種兩極與均值性極佳的動物。對選擇「易量」的靈魂來講,貓作為意識迴游的馬達是綽綽有餘。
與那個女人在一起的那個房間,是托斯卡尼的陽光和脂粉味,但無法滿足我意識的活化度。光是陽光是沒辦法讓植物成長的,逆脈才有飛花,定量的氧化是成花的需要。此時我只覺得:
「兩腿動物比不上四腿的均衡。無論走路或心性都是。」
波菈莉絲從背上跳到我的面前,欣然看著我。當然,我還是一副慘樣。我勉強打開眼睛,黑色的毛髮在雪中格外漆黑。她的眼睛就更不用說了,帶琥珀光澤的翡翠,鑲在削得跟動物毛髮一般細的黑檀叢裡,另一隻眼睛隨著我意識漸漸集中,好像漸成紫水晶的霓虹色。
我好像聞到電子菸草的味道,那個長得像那房間裡女人的另一個女人,今天坐在我拖車上的那個女人,嘴上叼著閃霓虹光的電子菸草。
奇妙的感覺再度帶我進入夢鄉。
「別哭了,該起床了。」
「誰是賽諾?夢裡一直喃喃這個名字。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姊妹嗎?」
「賽諾秀兒是個寧芙,養育宙斯。宙斯為了報答,將她化作北極之星。」
「這什麼垃圾童話。」
「起來了,你有兩隻腿,不要再依靠『南十字』的四條腿了。」
我皺眉起床,用法文咒罵了一句。因為叫我起床的,不是別人,正是「死神」本人。
「操布蘭登!」
「我叫布蘭登,不姓操。」他永遠都那麼和緩。
「這是他媽的哪裡?」我明知故問。
「你家。」他黝黑的肌膚笑起來特別好看,真正的脣紅齒白。
「幹。」這裡是星圖會。
「你平常有罵那麼多髒話嗎?」據我所記得,「死神」確實不大講粗話。
我們邊移動邊說話。
我看著星圖會的室內設計,不由地覺得好像腦袋中有一道連我都不知道的門,被情願地打開了。這裡應該是星圖會南疆分會。以往當地民族的特色建築,被當作星圖會所了。我躺著看著上萬星團,手繪在深空色的塗層上。
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這種星空。
「要一個小時才能到巴札,你讓老十休息下吧。」他說得有道理。
我看著老狗,兩條機械後腿銜著拖車,我在上頭躺著。
「倒也不錯。就這樣吧。我起不來。」
布蘭登看著我說:「(用法文咕噥)。」意思是老十字--老庫魯斯--是南疆分會唯一的駝物。
看著星圖遍布,我忽地想起:
「...你聽過《兩腿動物的歷史學》這本書嗎?」我不確定那本書的法文書名。
「...沒有,你讓老狗自由,我也許就有。」
「你們法國人真的很喜歡講自由。」
布蘭登聳肩一個作勢,又一個標準的法國模式。
「你們把群星都綁架到地圖上了,談何自由?」
「死神」看著我,神色轉換地說:
「你為什麼不去看看你那綑劍的抹布上,也許有些線索?」
我搔搔癢,「我也想啊,」走出大門,世界的光亮讓我頭暈目眩。
「蔑塔不讓我。布上是她那個髒兩腳動物的尿騷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