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移居到另一個國家,所面對最困難的事情是什麼呢?
當我問課堂上的德國同學,對於一個移民教師而言,在教師資格不被認可、專業性被降低以及語言困難三者當中,何者是最主要的困境,同學分別舉手提出前兩個答案,我聽了苦笑著說,正確答案是語言溝通,台下一片譁然,但我的每個細胞都對此感同身受。
耶拿大學(Friedrich-Schiller-Universität,簡稱FSU)心理所在臨床、教育工商及認知與神經科學三組中,以認知課群的英語授課比例最高,國際學生因此相對較多。剛好我本來領域是認知心理學,加上不懂德語,課程選擇自然集中在認知課群。雖然如此,我仍想嘗試其他在台灣難以接觸到的議題,當我用英語做為課程篩選條件時,發現心理系大學部有一堂Education experiment: The integration of youth refugees and their family in school ,於是決定第一堂課去聽聽看。
一開始我只是抱著好奇心想了解這堂課會如何進行,怎料老師在第一堂課就說要分組,讓我瞬間不知道該不該離開。事後回想當時決定,我認為雖然過程不盡然美好,但有幾個原因讓我覺得很值得,第一,這是我唯一有團體報告的課程(因為另一堂課被放生了,天啊😑);第二,這堂課讓我稍微了解特殊族群(難民或移民)的現況以及德國政府的相關政策。
這堂課第一個特殊之處是整學期只有三天課程(選課系統標明這堂課是Block event),中間下課時,我還特別問一個短髮女孩上課天數,他隨即解釋Block event不是一周一堂課,而是集中在整學期的3-4天,像這堂課主要就是做團體報告,這種課看起來很好拿學分,但每個人都很忙,所以要共同完成報告也不簡單。下課時間結束時,我甚至來不及問他的名字,再次見面已經是學期末報告。
課程的第二個特別之處是報告主題由學生自己決定,在分組環節,老師先是讓我們自由發想,在學校系統中,不同角色如學生、父母、教師移居德國後,會產生那些議題,並寫在黑板上,接著為了集中討論議題,會以投票方式選出前6個最多人選的議題,然後讓大家自由選擇要報告的議題。當我想做的題目被其他已經成組的人選走後,留給我的是「移民教師的困境」,和我同組的是兩個德國人,其中一位比較年長的女同學染了一頭又紅又紫的短髮,視覺年齡應有30歲以上,聽她跟老師有一搭沒一搭的言談,直言對報告題目沒甚麼興趣,從談話內容聽起來已經在學校中任教;另一位則是心理系的大學生,有一頭濃密褐色捲髮,小麥色健康皮膚和圓圓大眼,為了方便就用紅髮跟捲髮來稱呼,其實我跟兩位都沒有機會多聊,僅是在課後互留了whatsapp,其他兩人就匆匆離開。
因為紅髮在第一堂課時就說認識有移民身分的教師,可以邀請其做訪談,我因為擔心自己的口語能力,於是做了一切我能做的準備,例如擬定訪問稿,開雲端表單紀錄可訪問時間。這堂課的報告是1月底,但因為12月的時候有耶誕假期,而我正好把打工時間安排在假期中,所以我在11月就主動聯絡另外兩位組員,一邊焦慮同時有其他報告,一邊擔心不知道能不能完成訪問。幸好12月的時候有訪問到一位俄羅斯教師,可惜的是全程以我聽不懂的德文進行,我唯一能理解的句子就是Ich habe keine zeit. (我沒有時間)雖然我在事前已被告知受訪者英語不好,所以會用德語進行,這顯然是對整個團隊與訪問工作更有利的合理方式,但在視訊會議的一個多小時中,我仍深深地感受到因為語言被排拒在外的挫敗感。這不是我在德國第一次感受到語言隔閡帶來的影響,卻是少數幾次感受到自己甚麼也做不了的無力感,不同於在餐廳打工還能靠肢體語言或偷渡一點英文,在高度依賴當地語言的工作或活動中,不懂對方的語言,所有的積極參與都像泡沫一樣。
在我們查到的背景資料中,德國教師缺工情況嚴峻,非常需要外國人補充不足師資,根據2022年的統計資料,在非技職學校(Allgemeinbildende Schule)中,有13%的老師具有移民背景[註1]。儘管很需要人才,但要在德國當老師並不容易,因為官方不承認外國教師資格,因此這些老師們必須要接受德國教師「再」培訓課程,通過考試才能獲得教師資格。這個歷程讓有十幾年教學經驗的教師認為自身專業不被認可,此外,學習德語也讓許多人感到煩惱。有調查發現專為難民教師提供師資培訓的Postdam大學,在其推出第一年訓練課程時,26人只有12人最終進入學校工作,剩下的人必須得再待一年以通過德文考試[註2]。我們有一位來自烏克蘭的受訪者也提到,即使在烏克蘭當了11年德語老師,他到德國後仍花了兩年通過培訓課程,且對使用德語感到有些困難。
當我問課堂上的德國同學,對於一個難民教師而言,在教師資格不被認可、專業性被降低以及語言困難三者當中,何者是最主要的困境,同學分別提出前兩個答案,我聽了苦笑著說,正確答案是語言溝通[註3],台下一片譁然。事實上,在前述這個問題的研究,以及相關新聞報導中的受訪者,不是已經得到德國教師資格,就是正在努力獲取資格的人,所以我認為,相較於已放棄教師身分,轉做其他工作的移民者而言,這些受訪者對於再次成為老師有更高的動機,因此願意接受過往經歷不被認可,並付出時間成本接受培訓。有了這樣的前提,後面的語言、文化才是大魔王,因為溝通是老師的生存工具,如果無法精確清楚地表達自己、理解對方,教學該如何有效進行? 這讓我不禁想到當面對說英語飛快的老師,我都有快窒息的感覺,因為太專注想聽懂對方、想參與討論,不知怎地無法正常呼吸。後來也許是比較熟悉這個語言節奏,又或者是放棄聽懂每件事(因為那個老師很愛舉一些太德國在地化的例子,像政治或電視節目當例子),在選擇性地理解、參與下,我才又活過來。
我想對於不同人而言,在陌生環境會面對的困境都不同。讓我感到有意思的是,做這個報告的時間點恰是我在德國的第一個學期,是每天聽、說英語,靈魂會被掏空的時期,也許因為我過去工作經常需要與人互動,一直對自己的溝通表達能力還算有信心,當必須使用熟悉度低的工作語言,不免有被困住的感受,因此對有相似處境的人特別有共鳴。這個必須經歷的過程,我只經歷了一年,對於面臨雙重壓力,也就是無法回國與必須留下的人而言更長,當我與來自不同國家的同學相處時,總能聽到有些人鐵了心要留下,包含為了尋求生存庇護的烏克蘭人、希望獲得婚姻自主與生活品質的土耳其人等等,因此即使要一週五天,每天上滿8小時的德語課,也在所不惜。
但我絕不會說不以為苦,因為當她微笑著說她今天上了一整天的德語課,而且是用德語教德語喔,她的眼神空洞的嚇人。
[註1]https://mediendienst-integration.de/integration/schule.html
[註2]https://www.thelocal.de/20180211/syrian-refugee-teacher-starts-job-at-german-school
[註3] Terhart, H. (2022). Teachers in transition. A biographical perspective on transnational professionalisation of internationally educated teachers in Germany. European Educational Research Journal, 21(2), 293-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