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港和鹿港我每年都去。
這些地方的純樸與古老總令我想起童年和外公外婆度過的時光。不只如此,漫步在歷史悠久的街道中,轉角遇見百年大廟時那種「轉角有神」的驚喜感,亦讓我感受到台灣傳統中神人共居的溫馨,這是臺灣文化的可愛之處。
而每次去鹿港我必定參拜鹿港奉天宮。在天后宮附近如果想歇歇腳就只能找餐廳,可是不一定每次都吃得下。而奉天宮廟埕大大的帆布棚、棚下的木椅與電風扇,對於我這種徒步系旅行者來說是最棒的綠洲。我會先進廟捻香參拜,稟明來意並祈求旅途平安,再求取護身符隨身攜帶。記得前二年我在奉天宮投下香油錢拿了護身符準備過爐時,廟裏姐姐在知道我從台北來,便說:「給你一個特別版的護身符」。據說一般版的是平安護身符,特別版的則是加了壓煞的功能。(北港朝天宮旁的阿豐麵線糊老闆也同樣熱情,知道我從台北來,就送我朝天宮的錢母。對這些在神明跟前長大的人們來說,贈與自己信仰神靈的護佑物,是對旅人最大的祝福。
我最近心中總想念著在奉天宮乘涼時的歲月靜好之感,還有王爺大大的披風。墊肩斗篷是鹿港系神像的特徵,我覺得似乎像是用寬大的斗篷幫信眾遮風擋雨一樣。

鹿港奉天宮正殿
當我隨意地在台東舊日式官舍街區漫步,在某個巷口左轉,「蘇府大二三王爺」這幾個字赫然映入眼簾。
這是多麽棒的巧合。
台東順天宮
當天正巧遇到初一十五王爺設宴犒軍,廟埕前擺了香案和供品,幾位阿姨阿伯在旁乘涼。有位阿伯看到我跨入龍門,親切地說「小姐拜拜嗎?來這邊喔」。
順天宮共有21個爐,阿伯和廟裡大哥帶著我一個一個參拜,隨後大哥為我講起順天宮的故事。
大哥的家族原在澎湖,阿公輩隨著政府安排來到台東,他自小就在廟裡長大,可說是在王爺跟前玩大的孩子。
順天宮起源於民前2年(1909),由鹿港移民黃其先生迎分靈來到台東。原先並不建廟而是「爐主制」,但王爺不會住在值年爐主家,而是在爐主家旁另外起一小茅草屋,供奉在裡面。王爺公香火十分鼎盛,許多外地民眾慕名而來,當時在台東火車站前只要跟人力車伕說「去王爺公那」,車伕就會知道是來順天宮。後來信徒有感延續爐主制對外地信眾有些參拜不易(畢竟每年王爺公都要搬家,外地人不一定知道王爺公現在住哪),便於民國三十四年於現在的廟址建廟。
王爺公歷年來神蹟無數,尤其數次拯救鄉民免於水患之苦。王爺公也非常勤儉,大哥說他小時候看乩童辦事,每每在正事交代完後,王爺公一定會說「勤儉為要」。這是因為因為以前人生活不易,廟中花費又得靠信眾捐獻,因此王爺公認為每一分錢都得來不意、決不可亂用。譬如廟宇屋頂原本是用一種比較薄的瓦片,王爺一直不給換,直到前陣子屋頂開始漏水了才允准廟方裝修。
或許正因如此,廟內看起來不但歷史悠久,也非常簡樸。
蘇府大二三王爺
蘇輔大二三王爺分別掌管天地人三界。大王爺時玉帝的秘書,二三王爺管地府與人間。三位王爺合為「東境境主神」,是東部地區的主人。

正門口上門神爐旁的木牌
大哥說,當你去別人家家作客時,勢必得和主人打招呼對吧?天界也是如此。不過神明若途經台東就要下來打招呼的話難免延誤公務時機,因此順天宮正門口懸掛一虎牌「諸神免參」,亦即告訴諸神「不用參拜了,大家去忙吧」。「風雨免朝」則是寫給風神雨神看的,如果風神雨神請安朝禮時不小心從袋中多甩了幾滴雨或幾陣風,那也不太好。感覺這體現了王爺一種效率至上的辦公精神。
廟裡一切都是走鹿港規制,神像、神轎也是請名師製作,從鹿港千里迢迢運來。其中一頂王爺公的神轎是由彰化鹿港木雕世家李松林團隊所置,已列為文化資產。這頂神轎有開放參觀,可向廟內工作人員詢問導覽。

玻璃櫃上有些髒污,因此拍起來比較模糊,現場則能近距離觀察神轎的精緻做工
延綿百年的神恩
我看到廟內牆壁上貼了不少過去祭典的照片,不禁好奇起來,王爺公每年什麼時候遶境呢?
大哥搖搖頭說,王爺公沒有固定出門,今年也不會回鹿港。這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可以幫助廟務的人越來越少。很多人去別的縣市發展,而王爺公出門時需要的人力常常湊不齊數。大哥粗略算了一下,出門一次如果就正統規制加上輪班人力,至少得要湊齊一百人。所以他們現在都是問有多少人可以幫忙,再決定怎麼做。
是說,當少子化持續進行下去,這些庇佑先祖百年的神靈們,還會有多少像大哥這樣從小看到大的孩子,繼續在王爺公跟前效力呢?
傳統文化延續的挑戰
其實我是這二年才開始寫台灣傳統文化信仰。
最初是因為疫情無法出國,我也無法繼續取材在國外的見聞,只好在國內旅遊兼取材。但寫到最後,我發現這件事非常重要。
想當初我寫日本神話是基於「我認為」:「信仰形成文化,文化形塑習慣,習慣成為生活」。信仰在無科學年代就是先人看待世界的方式,這些方式以各種形式帶領該民族一路走到現在。而只有能從文化的根源去了解該民族用什麼方式去看待這個世界、又經歷過什麼,體驗他的文化才更有味道。如果能做到這樣,從此你看待這個文化的角度將不會只是「好不好吃」或「好不好玩」、「美不美」,基於對背後百年甚至千年底蘊的理解,將滋潤並增厚你所有體驗的層次。
一直有人不喜歡台灣傳統信仰,甚至認為是落後或民智未開的表現。當然,人人都有表達自己意見的自由,我也無意改變別人,只是為了那些想更了解家鄉的人,也為了自己,書寫家鄉的故事,將對我至關重要。
幸好我也因此遇見了一群對保存台灣在地故事有熱情的朋友們,彼此砥礪,不算孤單。
在順天宮參拜完後,犒軍的香案收了起來。廟內的阿伯阿姨們把供品交給餐廳辦了一大桌菜,大哥叫我一起過去吃飯。老實說,這還真是我在台東吃得最飽最香的一次,不只滿桌的山珍海味,能與這群在傳統文化上真心努力奉獻的長輩們同桌,更是我的榮幸。

犒軍後的辦桌菜
也許是冥冥之中王爺公帶領我走到這裡,圓我未能回蘇府王爺祖廟參拜的念想,不然我本來是沒打算過去那個街區,而是要去其他特色咖啡廳的。
回旅館後我跟朋友說,今晚的體驗就像是王爺公安排我來聽故事,然後就像是台灣傳統熱情好客的長輩們總愛請吃飯一樣,我給王爺公請吃飯了。
這是神人共居的台灣。
你怎麼能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