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赧王五十二年,秦王嬴稷命白起發兵南陽,韓王欲割地求和,未料上黨太守馮亭連夜遣使者向趙王丹求援。
趙王趙丹見之大喜,決意傾國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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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趙國邯鄲。
「陛下,您千萬不可聽信奸佞讒言。自烈侯開基,武靈王中興以來,趙國經歷風雨飄搖,好不容易才走至今日局勢--咳,」藺相如的侍從趕緊拿來手巾替他抹去飛涕,藺相如搶過手巾,喘氣道:「陛下,斷不可做出謬判。」
暑氣隨日頭昇高,邯鄲頓時成為大烤爐,宮城殿內殿外一片煩悶,燻得臣眾更顯浮燥。拖著病體參與朝議的上卿藺相如坐立難安,屢屢起身向君王建言。
坐於王位的趙丹身穿窄袖長褲,掛著羊脂白玉虎符珮,老一輩的臣子皆認為他有武靈王風範。他正襟危坐環伺群臣,眼中閃爍堅定流光,聆聽藺相如與虞卿各執己見,病重的藺相如仍不改強硬的脾性,直指著虞卿鼻頭怒叱。
藺相如還是那一套龜守的老話,趙丹忍不住嘀咕。他雖然很敬重藺相如的氣魄,但此時他並不想聽見這些。
「在下認為藺大人此言不對,如今前線危急,國內糧草接應不暇,情勢勢必不能久拖。」提出反對意見的虞卿身長七尺,相貌威嚴,正值壯年。
藺相如不服氣地說:「《孫子》言:『其用戰也,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 夫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後矣。故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廉將軍拖住秦軍,正是磨去王齕耐性,一旦秦軍浮動,我軍便能轉守為攻,殺其疲弱之師。」
「藺大人,恐怕未待秦軍疲憊,我軍將先告斷炊。您此計要是拖垮秦人,還是先餓死自己?」
「廉將軍花費許多心力才把王齕牽制在丹水,何能捨重逐輕?你分明是誤國之舉!」 藺相如說起廉頗在第一階段敗給王齕,撤出空倉嶺,接著沿後方丹水堅壁,又在丹水後面建築百里石長城作為最後防禦手段。
「秦軍的目的便是直搗邯鄲,繼續堅壁不過待人宰割,難道大人也成貪生膽怯之人?」
「荒謬!」藺相如拍桌山響,氣得站起來怒道:「好糊塗!當年我不顧身危,力保完璧歸趙,又在澠池怒斥秦王,保住趙國的威信。相如雖不才,也有一身赤肝忠膽,何以在小子口中成為貪生之徒?」
藺相如本為宦官令食客,憑藉堅硬如鐵的性子兩次震嚇秦王,一路踏進上卿之位,被先王譽為趙國棟樑。
藺相如雖病篤,謾罵人依舊虎虎生風,但中氣用力過猛,腳下旋即一陣輕浮。他不讓侍從攙扶,氣喘吁吁接著說:「反觀你,趨避後方巧言如簧,無我當年縱橫捭闔之勇,更無臨陣指兵之能。趙國國政何時輪到此等小子涉言--」
語至此處,藺相如已滿臉通紅,一張臉皺在一起,表情異樣痛苦。其他大臣要他靖緩些,別傷了身體,藺相如雖然不服病,還是得靠侍從替他搓背順氣。
藺上卿老矣。趙丹食指輕點膝處,這藺相如後半的話皆是追憶昔日光耀。但昔今勢異,過去藺相如的確萬夫莫擋,威震諸侯,如今卻是病入膏肓,兩眼昏茫。幾年前還形貌壯盛,一場大病卻削去他的威儀,白髮乾裂如蓬。
這些日子邯鄲一直盛傳廉頗怯戰,引得朝野人心惶惶,主和派的平陽君趙豹等人趁此發難。兩年前他便呼籲趙王不要惹怒虎狼之秦,但趙王卻毅然接納平原君趙勝的建議,以致爆發今日局面。
「藺上卿,你且先一旁休憩,寡人明白你忠國之心,但寡人更惦念你的身體安危。」趙丹婉言拒絕藺相如發言。
「王上,您可聽過舟翻覆而舟上的貨物不沉入水中的道理?若趙國繫危,臣再康健又有何用?」藺相如還想繼續爭辯,但他的氣力大不如前,方才斥責虞卿一頓後幾無餘力,無法回到在秦殿眥眼斥退武士的風光。
趙丹還年輕,擁有滿腹理想,他崇拜祖父武靈王的功業,一直想帶趙國突破泥沼。他不顧反對挑戰狼秦,就是要讓諸國知道趙國是東方唯一敢挺身而戰的勇士。
平陽君趙豹佝僂蹣步向前,拜道:「此前王上遣鄭朱求和,不納虞卿聯合楚、魏之計,而今又責廉頗堅守不出,臣不明白王上所謀為何?」
「正因廉頗堅守,補給鞭長難顧,為使糧食供應正常,寡人不得不遣鄭朱假意求和。」當然此舉卻形成反效果,秦國方面以此事大肆渲染,反打趙國一巴掌,趙丹噎不下這口氣,對廉頗的戰略更失去耐心。
虞卿不贊成守勢,更反對向秦國求和,他拱手道:「外交之勢瞬息萬千,本非一時能察,鄭朱的事便不多談,但求和無疑以肉餵狼,狼是越餵越肥,肉越撕越小,敢問君侯可有把握餵飽狼秦?趙退讓於秦,秦不但不會感激,只會更狠毒侵吞趙國河山。」
「不錯,因此廉頗將軍堅壁乃是救趙國河山!閣下既然明白這個道理,為何又有換將謬言?」藺相如若再年輕五歲,趙丹也得顧忌他正氣凜然的語調。此刻藺相如連站穩都嫌困難,遑論回到彼時風采。
前線數十萬將士還待宮廷裡的決策,趙丹不願看到繼續枯守而成槁木死灰。
「陛下,秦國自孝公變革,民不畏死而懼無戰,秦人上戰場都是瘋魔,臣認為應當先緩其鋒,再聯合諸國應對。」平陽君認為打仗太勞民傷財,況且秦人勇猛甚於虎豹。
「難道武靈王還比不上秦孝公?」趙丹冷笑道:「武靈王滅中山、攻樓煩、破林胡,拓地何止千里。難道寡人的勇士還比不得秦軍?」
趙丹怒視群臣,特別是主和派的人,若可以他真想把這些人除之而後快。
「臣知道王上欲建功立業,但廉將軍堅守不易,王上若執意換將改變策略,臣擔憂前線將士軍心不穩。」藺相如的語氣柔和不少,他深知再血氣個幾次,可能還未論出結果,他就得被侍從抬回府邸。
「圍困兩年餘,也該是時候了。」趙丹不容再議。 但藺相如更擔心的是趙王薦選的人才,那人的聲名近日也在邯鄲廣為流傳。
「寡人會嘉賞廉將軍的辛勞,之後的事情就交給趙括。」
「王上,這是秦人奸計,趙括只通書卷理論,怎能擔此重任?」平陽君也提出反對意見。
趙括的聰慧在趙國相當有名,他父親是名將趙奢,曾在闕於之戰大敗秦軍,受封馬服君。但趙奢卻不看好自己的兒子。連父親都不看好,藺相如跟平陽君等人怎麼能安心將數十萬將士的命交付予他?
「若秦人撤王齕,換白起,事態就更嚴重了。馬服君死,相如病重,還要趙括救長平……」平陽君嘀咕道,焦躁地撫摸白髯。
這些全映入趙丹眼裡,他思慮的並不比這些老人少,更切確的說,他比任何人都害怕失敗,也更渴求成功。
「王上既要換將,何不曾考慮北方的李牧?」忽然有個人在爭議中提出嶄新的意見,倏地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李牧?」藺相如突然眉頭深鎖,憶起五年前在雁門嶄露頭角的將領。他忖蠻夷之性猶如狼秦,讓富有經驗的李牧上陣,遠比白卷一張的趙括好。
但趙丹的意思很明白,他說:「雁門一戰雖然有勝果,但匈奴之患並未因此斷絕,此時若調動李牧,恐怕北方將會騷動。寡人不想上黨、北方兩頭燒,再者李將軍雖驍勇,趙括也非柔弱之徒。」
趙丹的考慮不完全是偏袒趙括,匈奴輕騎隨時都可能越界劫掠。
虞卿趁勢奏道:「李牧將軍統五郡之兵鎮守趙疆,在北方極有威望,卻素與中央將士無交情,臣以為讓李牧將軍至故關,將士間的齟齬更大。趙括將軍有其父在軍中累積的聲望,才學也受人矚目,臣想趙括將軍更加合適。」
除此二將外,龐煖老矣,又無其他可挑大樑之才。 藺相如臉色瞬然刷白,先前用力過猛,體力急速下滑。趙丹如他在澠池要秦王擊缶時堅然,那樣堅毅的眼神刀刃也不能使他眨眼半分,這點藺相如最為了解。
「藺上卿辛苦了,來人,入藥房抓帖好藥熬煮,送入藺大人府邸。此事已決,眾卿毋需多言。」趙丹暼向還欲開口的臣子。
趙丹起身俐落,似乎不想多待一刻,以免又有人上奏非議。藺相如失望的拍著大腿,由侍從攙著離開,他嘴裡仍在碎念,但無人聽得明白。
退朝後,趙丹登上龍臺,一覽邯鄲景色。他神情凝重地看著大北城比肩繼踵的人群,即使他們的良人孝子在數百里開外浴血奮戰,這些人為求溫飽仍必須殷勤幹活。
自烈侯開基,武靈王中興以來,趙丹思忖藺相如的話,這正是趙國百年不遇的劫。趙國彷彿命中有無法避免的宿命,兩百年前他的先祖趙襄子受困晉陽,洪水差點淹沒城牆,但興起伐趙的智伯的首爵卻在宗廟裡供後人憑弔。
趙國血脈像是鳳凰,需要欲火殆盡才能重生。趙國現今也遭逢大難,趙丹認為自己可比先祖,甚至能做得更好。
趙丹的舍人掬手道:「陛下,趙將軍的母親已等候多時,鄙人是否要去請她上來?」
「趙老夫人要見寡人嗎?」趙丹詫異地問。
舍人從小服侍趙丹,知道他思索事情時別的便顧不上了,趙括的母親前幾日就曾來訪,但趙丹為前線的事輾轉難眠,因此才約定於今日。
「快請,快請。」
「是。」
舍人轉身下樓,不一會帶著趙括的母親上來。她母親年過半百許久,先夫死後便身穿素衣,臉色洗盡鉛華,相當憔悴。
她的個頭只到趙丹腰間,伏地拜道:「罪婦感謝陛下召見。」
「趙老夫人何故稱自己為罪婦?」趙丹大驚失色,連忙扶她起來。
趙老夫人起身後,正色道:「先夫有言,趙括雖博覽群書,但徒口舌之辯,不能委以重任。今陛下卻要他身負數十萬性命,子敗,老身不就成為罪婦。」
原來如此,趙丹忍不住輕嘆一聲,他反問:「趙老夫人何故輕視括?」
「先夫之言向來準確,老身不敢不信。」
「寡人明白了,寡人可以給妳信物,若趙括不成,絕不殃及其門。」趙丹給出承諾,冀望趙括母親能寬心。
「感謝陛下隆恩。」趙老夫人作揖拜道。
趙括的父親趙奢聲望可比肩廉頗、藺相如,但他卻對親生兒子評價不高。趙丹相信馬服君善兵知兵,但他同樣相信趙括的才能。
趙老夫人得到承諾,這才綻開蒼白笑顏,由舍人帶領下龍臺。
「陛下,三伏天呢,您還老往高處站。」舍人貼心的拿了碗茯苓湯,特意吹涼了加上冰塊。
趙丹喟嘆道:「前線將士忍熱鏖戰,汗甲難分,寡人豈可自尋清涼。你把這碗冰茯苓湯贈給藺相如,吩咐他好生休養。」
舍人是趙丹親信,朝議時發生激辯,雖然與臣子意見不合,他還是很關心臣下。舍人莞爾道:「鄙人半月來不見陛下舒展容眉,胃口更是餐餐減少。陛下的身體是趙國強盛之鍵,這碗湯還請陛下享用,鄙人再吩咐膳房另盛一碗送至藺上卿府上。」
趙丹輕啜一口,慢慢吞嚥入腹,望向西宮城的習武場,幾位宗室小公子耐著熱天挽弓習射。在眾臣面前他必須保持威儀,何能說出心底焦慮,唯有親暱舍人在旁時,能偷閒緊皺眉頭。
「茯苓湯雖好,卻挽不了寡人心火。」
「陛下,恕鄙人直言,您即位以來盡心盡力,鄙人一直看在眼裡,心裡總為您的身體著急。」
「你認為寡人此舉有錯嗎?」
「鄙人愚昧,除了陛下所需之事,其餘一概不通,但鄙人深知陛下辛勞。」
趙丹露出淺淺一笑,一雙飽滿霜痕的眼瞳卻看著更杳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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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吹拂椒聊綠嫩的葉子,捲進一陣花香。趙丹放下爵,見此景悠悠吟起《椒聊》:「椒聊之實,蕃衍盈升。 彼其之子,碩大無朋。 椒聊且,遠條且。」
他一字一句吟哦,薰風摩娑彷彿節拍,吟完上半段,他舉爵敬向對飲者。
對飲者俯掌敘吟道:「椒聊之實,蕃衍盈匊。 彼其之子,碩大且篤。 椒聊且,遠條且。」
君臣二人正談國事,不免心煩,此時唱和讚譽男子的《椒聊》,化解僵硬的氣氛。
趙丹笑道:「善,寡人以為卿終日埋首甲兵行陣,想不到學問方面亦無荒廢。」爵一空,舍人便立刻提虎尊銜滿。
「陛下過獎。」來者年齡未至不惑,鳳眼炯然,鬍鬚修剪相當整齊,臉型柔順,頗有儒雅之風。
這位男子正是白晝朝議時,讓群臣激辯酣戰的趙括。他帶著幾封書帛,準備上獻趙王,這是他近日鑽研秦國的心得。
「趙括,今日你的母親曾來找過寡人。」
「哦?」趙括放下筷子,心裡早已有數,他起身作揖道:「臣的母親也曾多次叨唸,希望臣不要赴前線。想不到母親會直接面謁王上,這是臣的疏忽。」
「寡人明白她的心思,為了保證家門延續,這是可以理解的,卿別把罪行全攬到自己身上。」趙丹在意的另一件事,「坐下吧,寡人知道強秦難擋,唯一能做的便是讓秦王知道趙國不是那麼好欺負。」 趙括重新坐回位子上,心平氣和地說:「此次傾巢與秦人一戰,如此慘烈恐怕是第一次,也將是最後一次。」
「趙人血性,絕不能讓廉頗帶他們坐著等死……死,也得死得轟轟烈烈。」趙丹明白一旦放棄堅守,勢必會演變成數十萬人血戰,畢竟秦人的目標是邯鄲,不達目的不會罷休。
「臣雖不如廉將軍,但以廉將軍之策,不過苟活殘存;非廉將軍不才,實乃秦勢猛如洪水,再高的堤防也擋不住,臣能做的便是改變水道,解邯鄲之急。」此去會有多大傷亡,趙括千百算計也估算不出來。
東方五國不來援,單憑趙國拖延兩年,已是強弩之末。這把熊熊烈火終歸燒盡,最後接下的人必然躲不掉一鼻子灰。
趙丹舉爵,再邀趙括暢飲,舍人本想勸王上少飲,但憂愁纏心,身為君王只能藉此洩悒,他也不好阻攔。更何況,今夜的酒還羼了傷悲,涵有送別壯士之意。趙括雖形色未動,眼裡卻鼓搗慷慨。
「是寡人不才,無能保國。」趙丹喝多,情緒湧了上來,竟起身醊地,泫淚道:「寡人對不住趙國數十萬將士,趙卿,寡人的罪卻要由你來背。」
若讓趙國休生養息十年,趙丹忖道,只要十年,狼秦將成犬俘。但說不準的事都只是妄想,實際層面乃前線艱危,邯鄲告急。
舍人遞上手巾給趙丹,但趙丹拒絕,兩年來每日前線捷報入朝,趙丹無不頓首沉默,這兩行淚痕也道盡這些日子食不安、寢不穩的情況。
「王上,」趙括見到趙丹真情,奮而立身,以軍禮拜道:「臣空食國祿二十載無以報國,深以為辱,唯有不辱王命為報。還冀臣去後,王上記取越王勾踐教訓,替趙國英靈雪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