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17|閱讀時間 ‧ 約 24 分鐘

他在那裡帶她回家

嶄新的光明之路上,沉睡的萊爾富斜對面,兩棟搖搖欲墜的公寓間,一條陰暗潮濕的小道,往左一轉即是盡頭,那盡頭堆滿了雜物、腳踏車,及永不乾涸的水溝蓋,狹小的四層公寓恰深坐於此。越過水溝蓋上的蟑螂殘屍,幾階上三樓右門戶,打開老舊鐵門後的走廊之底,右手邊的那間套房。

正是這間套房,承載了我們一半以上的回憶。

木質地板、鐵製衣櫃、破洞的懶骨頭、 Ikea 黑色座椅、脫軌的窗、尖三角廁所、蓮蓬頭流出的細小水柱,和滿壁長霉的癌。

這是我相中的房間,他的房間。搶在其他同學之前先付了訂金,看準暑假的良辰吉日,一舉從老舊的宿舍搬到另一個老舊的房間。唯一不同的是,終於是屬於他自己的空間。

「我是為了你才選套房的。」他說。

而後套房漸漸生出我的痕跡,是下課後短暫的避風港,是陰雨時休憩的遮蔽處,是我們共同譜寫無數個夏日夜晚、開學考試的創作室。而生活中的各種大小事,也都默默積累在這間房子裡,我喜歡的玩偶、我愛吃的洋芋片;他鍾愛的啤酒、他癡迷的相機,乃至情緒大小的總和,加減乘除成一列等式,而我私以為那叫幸福。

他是個非常膽小怕黑的人,但夜晚當我肚子餓,他還是會下樓去拿外賣,或越過隱藏的蟑螂大軍,去便利商店買包我最愛的洋芋片;他平時外務繁忙,但再晚還是會傳訊息聯繫,在需要幫忙時也會出現。而我以為這就是對我好,我以為這就是愛。

細數不完的點滴在房子裡輪播。有次睡覺睡到一半,碰地一聲驚醒了我們,睜眼一看,床塌了,我們居然睡在地上,相識而笑,荒唐到瘋掉。

又有次睡夢中被一臉驚恐的他叫醒,定睛一看,一隻巨大蟑螂從廁所爬出,慢慢前進至五斗櫃,我嚇得連尖叫都發不出,只見他拿殺蟲劑噴啊噴,小強果然是小強,不但沒死還揚翅而飛,停在我放在衣櫃的內衣上,靜默三秒,果斷放棄內衣,殺蟲劑噴掉半罐,小強終於不是小強。

還有次要拆軟骨頭的外袋來洗,一切開內裡全是白點,外散,擴在房間四處,手忙腳亂清了地板,一個不小心又散,最終找到白點漏發源頭,我接受縫補之命令,採古早橡皮筋手法堵住出口。

更有一次邀請好友一同飲酒享樂,舉杯黃湯下肚,杯響笑鈴鐺,哪個熟人又闖了什麼禍,哪位同學過去做了什麼,談笑間,天逐漸清明,醺的事留在杯底。午後,收到了房東轉告其他房客的投訴,我們心生愧疚,而以巧克力和道歉小紙條結束鬧劇。

細數不完的點滴在房子裡輪播。再一次,我以為這就是愛,我以為我看到了愛的模樣。

殊不知在多雨的城市裡,愛也會發霉。而那一點綠就長在壁腳,在木製五斗櫃後方,在鐵桌下方,在床板間,也在我們的關係間。

開始發霉了。

應該是說,已經發霉了。

搬離這間房子時買了好多大型專用垃圾袋,清掉多年來不再使用的物品,洗清蟑螂的軌跡,向那曾經坍塌的床道別,刷洗三角浴室的汙點。有些事,就該原封不動地留在那個空間。

只是我沒想到,他沒料到,而她沒忘掉。

離開那間套房一年後,我在凌晨接起一通電話,電話那頭她說:「對不起我綠了你。」

原來綠已經滲透在各處,像我房間發綠的乾燥花,像生綠斑的廁所磁磚,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卻又快速生長地讓人措手不及,等回過神來,綠已經吞噬原有的樣貌。

是個學妹,在他住在那間套房的第二年暑假,近郊旅遊,遠走高飛,旅館泡湯,做愛纏綿。然後,他帶她回到那間套房。而我比自己想像中還冷靜,風箏的線斷了,夢醒了,戲散了,主角該下台了。

「暑假太閒,把持不住」是他留給我的原因,我無從歇斯底里,畢竟生綠的關係會散發霉味,我害怕霉味刺鼻,從此討厭陰雨綿綿。

我一直清楚記得,那間房子的洗澡水柱非常之小,連沖我一隻手臂都不夠,夏天洗得不暢快,冬天更是洗得痛苦難耐。而後我才知道,那小至讓人卑微渴求的水柱,像是戀愛後期他給我的愛一樣,又或許,那蓮蓬頭裡早已生滿綠斑,像是我們的關係一樣。

潮濕多雨的城市,搖搖欲墜的公寓,破舊狹小的房間,他在那裡,帶她回家。

而我抖去一身綠,轉身走向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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