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枝裕和導演、坂元裕二編劇、坂本龍一配樂的電影《怪物》少年視角,試圖以兒少心理與性別觀點做的筆記,全文大雷,推薦觀影後再讀。
「啊,踏出白線會掉進地獄喔。」
「那是小時候的事了吧。」
「你就是小孩啊。」
有時會看到一些文章,母親敘述孩子小學時的戀愛,儘管帶有一點調笑和擔心,但在這個時代會拿出來分享的,大多是慎重面對,好好引導孩子面對「喜歡」的感情,以及如何相處──對象當然是異性。同性的,至少我現在還沒有看過。
隨著年紀增長,當我們察覺彼我之異,異性之別,學習從父母以外的眼睛,拼湊出自己的模樣,直到出現了一個人:可能他剛好在某個時刻給了你最想要的東西,做了你不敢做的事;他的神情顯現出你最欽慕的樣子,對你笑了一下,隨口拋給你一句想要但沒有得過的讚美;或僅僅是,他看見了你,那一刻剛好符合你朦朧想像中的樣子;或者從他身上,意識到過去沒有/抗拒察覺的自己與渴望──
他就成為你心裡那一個「特別」的人。
那個「他」如果是異性的話,儘管會失措害羞,卻會有很多資訊告訴你,這沒有什麼問題,只是喜歡而已。喜歡上一個人,你會關注他的一舉一動,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還會日思夜想,那些話和舉動,看向我的眼睛,代表了什麼意思。
同性則是,當你看見對方的同時,那隻發現自己不一樣的眼睛,也會睜開。
或許意識到喜歡同性都像醒來,開始與「異常」的在意、迷戀與性欲掙扎,還沒學會怎麼愛一個人,就先習得如何傷害;生活中不經意的惡意,隨時會戳刺自身的存在,難以癒合。
麥野湊是這樣,從發現自己掉出白線開始──即使被媽媽提醒後走了回去──就已經不是孩子。
從「我以為在這個班也交不到朋友」和「廣橋原本是湊的朋友」推測,星川依里和蒲田大翔應該都是五年級時轉入二班,廣橋岳的媽媽是早織的朋友,傳播「保利老師去女孩酒吧」的謠言(學校則是蒲田三人組放送,他們的位階很清楚:帶頭的蒲田大翔>戴眼鏡、總是用橡皮擦桌子的濱口悠生>廣橋岳);再從早織懷疑湊遭到霸凌時,第一個就想到蒲田來看,在班上孤獨安靜、二年級曾朗讀將來想當「單親媽媽」而被嘲笑的湊可能原本是蒲田盯上的對象,只是依里相貌出眾、氣質陰柔,和被捉弄總是漫不在乎的態度,成為他們優先欺負、獲取樂趣、彰顯男子氣概的對象,持續了超過半個月的時間。
三人組的霸凌主要是想建立男性認同,但在不斷競爭中獲勝幾乎不可能,最快的方法就是貶低與否決他人。他們看見保利老師和女友在一起,說他帶女人回家「很噁」;保利老師沒有糾正,一方面是認為他們是孩子不構成威脅,一方面則是因為「帶女人回家」是男性認同的一部分,沒什麼「問題」。男孩的男性認同一旦發展就會持續,並極力否決女性特質,例如體貼、同理、平等的友善,尤其是跟「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同性戀」則會徹底破壞這些信條,因為連繫與維持戀愛感情必須展現、分擔彼此的脆弱,都是「女性化」。欺負依里能減輕他們對同性戀/女性化的恐懼,同時也能抗拒依里的吸引力:他不在乎、無反應,「不配合」甚至拒絕跟他們一起開玩笑,實是極具勇氣的表現,而這種勇氣一般被認為是強壯的陽剛特質(儘管依里是無處求援的消極反抗),突顯他們一味從眾的懦弱;同時,依里又能跟女同學相處得很好,這是他們在尋求「男性認同」的同時無法做到、也不能去做的,即使他們可能也有這樣的欲求。故而相較於落單安靜的湊,欺負依里確實更有挑戰性和成就感。
湊與依里認識之後,顯然有過幾次隨機對話,所以只有湊知道「豬腦」,並在火災當天提出來問媽媽,把依里的話放在心上卻連是「同學」都不敢說,編謊推給了保利老師;原本與母親無話不談的關係,也因此變得無法分享,只能迂迴確認「不算是人」。火災當夜湊哭著醒來,看到手機直播裡岳模仿依里反抗的樣子喃喃說「一點也不像」;上學途中(背景有火車經過)看著踩扁過小鞋跟遲緩前進的依里蹲下和伸手接櫻雪,直到依里發現等他走過來,跟他說「早安」,再問他昨晚幾點睡,告訴他「晚上用來睡覺很浪費,你不覺得嗎?看來是不覺得啊」,已有分享發現的默契,也呼應了依里的「夜遊」。只是眼見蒲田推倒、刻意孤立依里,湊也不敢主動靠近。保利老師要他們寫「將來」作文,念自己五年級寫「想當棒球選手、跟女明星結婚」的文章,自述「不畏懼周遭的批評,我在那時候重生了」,問學生是否都不知道西田光時,湊的目光停在明顯沒在聽、也沒跟著念「將來」的依里身上,都可見他對依里的關注。
當女同學木田美青提議由依里幫老師搬鈴鼓去音樂教室時,湊面露期待,依里也邊走邊回頭。湊一進教室就關上門,完成任務後,依里從口袋拿出拆開的點心麵分給湊吃,要他保密,還說他沒有直接碰觸不髒──連犯規一起分享的祕密,拒絕也沒關係的台階,跟之前老師發現他被推倒在地,卻只說「我的鞋子掉了」相異,表現依里拿捏與人相處的分際:對霸凌與傷害關閉感受裝作漫不在乎,對遲鈍的大人表現不惹事的服從乖巧,但對喜歡的人則是用零食分享好感,主動說話拉近彼此的距離,但又在言語裡給予退守的空間,以免示好變成回頭搜索罪行的證據。湊先解釋只是沒想到你會帶零食來學校,接著解釋不覺得髒,依里一邊玩著樂器發出聲音,一邊說:「你可能會傳染到我的病」,湊則一邊吃一邊問什麼病,依里回答「我有說過吧」,湊蹲下來收拾散落的點心麵,邊問你的腦真的是豬腦嗎?依里先靠過來學豬叫表示承認,然後伸手摸湊的髮心,說本來以為今年也交不到朋友了──這裡湊停止了動作,手指收了起來──沒有神經的頭髮與距離,碰觸的是「想接近你」的好感,直到外面發出聲音,湊才驚醒對依里說:我們是朋友沒錯,但不要在大家面前跟我說話,然後離開位置對外窺視,跟在火災時一樣在乎別人的看法;在原地的依里面露落寞,把手上的樂器放回原位,但還是笑著說:好喔,我不會跟你說話,湊還對依里說:謝謝你。
這段對話表面上是當「祕密朋友」的約定,對湊而言,幾乎是「成為怪物」的未完儀式:連同「傳染」的警告,依里摸湊的頭髮除了回應好感,還有「你想跟我一起玩,會被認為跟我一樣」的試探,對自身是豬腦、怪物全不否認。湊的離開看似警告,實是「我想跟你做朋友,但可以幫我這個忙嗎」的懇求,即使如此,對依里來說仍是拒絕──即使不想阻截好感,也只有友情的形式才能靠近,那不只因為霸凌如影隨形,對湊而言,還需要時間面對這份陌生的感情,而依里同樣需要保護自己的空間,畢竟白線的存在定義了正常,此外只允許服從或放棄自己掉進地獄。
雖然建立關係,湊的「拒絕認同」仍對彼此造成了不安:依里離開音樂教室時跟在火災附近遇到校長一樣,跳來跳去轉圈走路──用遊戲掩飾的習慣,一如他用蟲笛對抗寂寞與脆弱。湊則是回到家面對鏡子剪髮,表情雖然帶著恐懼的決心,抓的卻是依里沒有碰觸的髮尾;母親在門外問原因,湊說是「違反校規」──儘管是害怕被發現、被詢問的自保手段,證明他早已意識到「違反常態」,卻仍想保護這份感情——這始終是湊的掙扎,但無論作何選擇,湊都保留了對依里的心意,一如剪掉的髮尾,終究還是會再次變長。
接下來兩人維持了一段這樣「偶爾交談,互不接近」的距離,直到蒲田三人組遞給湊板擦讓他在依里的桌上製造垃圾,要求依里嘲笑幫他整理桌子的女同學黑田(出聲阻止蒲田「別這樣」)的相貌特徵──這是一個看似拉攏的陷阱,「不屑女生的阻止」證明了男子氣概,所以對他們來說反而是鼓勵;但若依里就此靠向男生群體,反而會更加孤立。而依里用「我不覺得像,所以說不出口」拒絕成為幫兇,並不怯於表達自己的意願,顯現他性格裡倔強真誠、富有義氣的一面,和此時從眾的湊形成對比,也和後面為了保護湊而圓謊呼應。被拒絕的蒲田只能再次嘲笑依里是外星女生,廣橋岳還用電視節目整人遊戲裡陰柔男藝人的招牌台詞,作勢要親依里──在性霸凌的臨界,背負受害者與加害者雙重痛苦的湊只能佯狂亂扔同學的東西中斷,被保利老師阻止時還意外撞到在(因為被貶低而反抗之後,仍得為自己的存在)道歉時流下了鼻血。這裡可以注意到保利老師進來阻止時,並未真正理解湊抓狂的理由,而是示範了把湊的東西扔地上,要湊同理「做的事讓別人不喜歡」就要向大家道歉──亦即只要讓別人不喜歡就絕對是錯誤,無形中正當化了霸凌者的邏輯,這也和保利老師面對依里的異狀都無作為一致。依里旁觀時面露瞭然,知道湊這麼做是為了阻止霸凌──為了維護他,同時是同類的宣示,但為了保護湊不被視為目標,只能選擇沉默。
接著在放學時間,走在前頭的依里因為沒有鞋襪(可能是被丟掉,之後也被扔過室內鞋,「沒有鞋子」、「踩扁鞋跟」、「掉落鞋子」都象徵了孤立無援)連連扎腳跪倒在地,對著人孔蓋說:「不行不行,我不能放你出來,你待在裡面」──這段自言自語跟最後依里被父親關在浴室的狀況對照,足以令人悚然,彷彿是依里認同父親,對著被關起來的自己說:你的存在是錯的,你只會給人添麻煩,乖乖待在裡面,再加上念完課文回頭看湊被避開目光──在後面的湊追過來得到是「貓」的回答,跟著依里趴在人孔蓋上,閉上眼睛仔細傾聽──在那一幕特寫裡,湊專注的神情如同傾聽受虐者的呻吟,所以依里爬了起來,挪用三人組的話對湊說:「這是整人遊戲」(節目裡的自嘲與包裝使整人遊戲得以成立,孩子經由模仿來確立正常的白線;依里則用轉移目標的謊言(存在的我→不存在的貓)讓這件事變得可以接受)時,被「整」的湊笑了爬起來,追著依里跑,跑了一小段路後,湊把右腳的鞋子脫下來給依里穿,捏自己的鼻子說「對不起」,依里也做了一樣的動作說「對不起」,接著依里如往常閒聊酒店門前販賣機的可樂三次有一次是溫的之後,再次把疼痛化為遊戲般主動單腳跳,兩人各用穿著同一雙鞋跳,笑著一起回家──兩人連續兩次做猶如「鏡相」的動作,令我想起韓國電影《靈魂伴侶》裡的台詞:「我是另一個你,你是另一個我。」經過霸凌前後,湊從要求隱瞞、從眾,到為維護依里受罰、趴在地上、借鞋、道歉、單腳跳等表示親近的舉動,已然逐漸離開「正常」的白線,對依里而言,幾乎如同把他從浴缸拉出來的重要──那隻已經睜開、卻總是被迴避的眼睛,終於能正視彼此了。
之後他們常常放學後一前一後騎腳踏車出遊,再由依里帶領前往鐵道遺跡。那裡原本禁止出入,當附近火車經過,依里跨過界線前,還特地先把阻擋、「警告危險」的招牌移走。一路上,依里拿著樹枝數著認識的花,湊說:「媽媽說不知道花名的男生會比較受歡迎。」依里說:「那她有說知道花名的男生很噁心嗎?」湊雖然否決,實則承認了母親始終希望他「像爸爸」、「像男人」的心願,也是對陰柔的依里表現抗拒和掙扎:「我知道像你這樣不好」、「可是我喜歡這樣的你」。當他們即將進入隧道時,湊因為怕黑而止步,依里扔下樹枝(依里在祕密基地前後常拿樹枝走動,象徵他是這段關係的「前輩」),拿出蟲笛,邊甩邊對湊說:
「怕黑的男生不受歡迎喔。」
跟著依里踏入禁地,即將到達的前一刻,這段互動顯現了湊仍然不安,而依里化用了之前湊的抗拒:喜歡花的男生不受(女生)歡迎→怕黑的男生不受(像女生的我)歡迎,讓湊放棄抗拒,一起穿過未知的黑暗,在依里的幫助下爬出隧道(正與結局湊拉依里上來相對),來到了廢棄火車。
「你會說出去嗎?」
「不會,說出去就太可惜了。」
至此,孤獨的依里帶著孤獨的湊來到原本只有他知道的祕密基地,既是跨越常規,來到「禁地」,使兩人從友好隨機但保持距離的「朋友」,變成能穩定情感連繫,共守祕密的關係;更是移除自我防衛,來到彼此內心,不用扮演「乖孩子」/「(像)男生」的真誠無偽,這是一個新的「開始」,所以依里來到火車頭,喊著「準備發車」,湊拿著話筒問:「那裡是晴天嗎?」「是晴天。」是對未來的祝願。隨後依里教湊做蟲笛,兩人邊跑邊甩,一起奔到鐵道的柵欄停下來,「好像沒路了」亦是前景的暗示──畢竟這仍是兩人的「祕密」,在外人面前,別說喜歡,連朋友的關係都不能展現,湊此刻雖然知道自己喜歡依里,也被依里喜歡與接納,但還未能面對自己的與眾不同,尤其不想讓媽媽失望;依里亦仍認同父親的評價,自認是豬腦與怪物──「男性認同」如同柵欄,是兩人目前最大的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