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30|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20240501

    我是一個很膽小的哥哥。

    居然還清楚我跟我妹從我原本和爸媽一起,搬到阿嬤房間睡的那晚。記憶中他們什麼東西用丟了,一路到半夜,房間都顛倒了,我爸吼著我媽,我媽回嗆我爸,還是沒有找到(但我事後跟他們求證,他們都沒有印象有用丟東西這件事)。還清楚我還得安慰自己只是暫時的,才肯不情願地過去。不久他們就離婚了,我沒有再回去過,阿嬤房間就變成了我房間到現在。

    姑姑嫁人,房間空了,我妹先搬出去。當時我很怕黑,半夜想廁所,大概房間外二十步內的距離,不管多晚,睡得多熟,肯定是毫不難為情地把我阿嬤搖醒,陪我走二十步過去,再二十步回來。對於她率先擁有自己完整的地盤,我是一點沒有妒忌,在我有勇氣一人在晚上闔眼前,還得巴著我阿嬤。應該是阿嬤不在,有印象幾次是毫不難為情地把我妹搖醒。

    已經忘了都是因為什麼事打她了。那年過年親戚借住我妹房間,我妹睡我房間,開始跟我細數她都為什麼挨揍⋯⋯抱歉我還是沒記住,只有印象原因荒謬到我們笑了一整晚。總歸一句也只能是逆我者打。到親戚家玩回來,已近半夜,我們都是瞇著眼從門口跑到二樓房間,達陣似撲倒在床,即使兩人已面朝下,我的右手還是在拍她肩膀,嘴裡一邊默數數。一整天不聽我話而欠下的次數是一萬下,可是一下也不能拖款。

    倒是忘不了最後一次的打,因為真的被嚇到了。是阿嬤還會輪流幫我們洗澡的年紀,哪懂什麼收力,打就是要置對方死地地打。阿嬤剛帶我妹進廁所,就把我喊過去,我還氣在上頭想說衝三小,一到阿嬤極度不爽地瞪著我,我妹蹲著背對門口啜泣,背上是鮮紅的掌印,像紅色姓名印章不小心在白紙上印太久,筆畫都哭暈了顏料。大意應該是這樣,我跟我說:我太恐怖了,絕對不可以再一次。我太惡劣了。

    生日互相送禮的陋習如何開始已不可考,每次送禮都是下一次回禮的頭款,一次我受不了,跟她說這次生日我不送了,她一直煩,我從床頭櫃隨便抽了一張衛生紙給她,說:這就是妳今年的生日禮物,我送了喔,不要再給我吵了。然後被我強制終止,直到今年。後面的生日,家裡的習慣就是聚一起買蛋糕、生日歌,沒特別的。大家都有默契,求的是每一年、每個誰、每個人都有到。

    後來我們就相安無事了。我們差一年,同國中。她和我抱怨她班上有人會罵她,豬還胖具體什麼的忘了,我要她告訴我名字,隔天帶著班上一半男生到他們班,把那人喊出來,掐著他衣領警告,國中男生嘛,當然不可能示弱,一臉跩樣,見他沒反應,我直接掐上他脖子。也不能怎樣地結束了,後來去問她,她說那男生沒有再理過她。不欺負她後,應該就是從那時開始給她添麻煩的。

    事已至此,不清楚為何她還是要黏我,明明她才一直是比我勇敢的人。

    高中她爭取到了當他們學校交換學生的寄宿家庭,一年後學校又有計畫,換當時的寄宿家庭學生到對方國家玩。幾萬塊錢我沒記,反正我爸不肯,他說要就自己打工去,我猜我爸猜我妹不敢,但她真敢,就這麼開始第一次打工,每個禮拜六日到旋轉壽司店,半年後就飛出去了。大學她又要到泰國實習一個月,我爸沒說說話了,當時很流行把人賣到柬埔寨,泰國也有類似案例,換我媽怕死,繞過我妹打給學校要取消,甚至交代我藏她護照。她問我該不該去,我說妳想好,真的想去就去。就去了,吸了人生第一口大麻回來,她說不喜歡。

    前陣子她約我,等她畢業後一起到澳洲打工,我說妳想去就自己去。

    我爸喜歡開車,聽她說時常半夜載她飆,高速公路或山,跟我爸一群朋友吃飯,反正我是不敢。然後她吵著我爸教她開車,至少在我們三人一起出去時,偶爾會讓她開一段,我不在的時候應該已經會飆了吧。當時她因為修她的擋車、房租等等的事情,我爸支不支援她的態度模糊,讓她壓力很大,她湊不出駕訓班的錢還哭了,最後是阿嬤幫她付,十八歲迫不急待拿到駕照後,便開始分擔原本是阿嬤的駕駛工作。我只能說阿嬤蠻會打算的。

    染上騎擋車的陋習也是大學,她跟我爸爭取一台野狼,我爸是反對的,但也是開明的,或是他也知道,不幫忙,難道她還不敢自己打工買嗎?只是要她想清楚是不是真的要,以及其中的風險。最後她騎得很高興,蠻驕傲地老實說,勇於爭取自己要的且確實為此開心。某次她和我跟我爸分享,好像是一重機網紅因騎車離世了,我爸再次提醒她要小心之類的,然後我爸要我也說一下,我只說妳要騎可以啊,遺書要記得先準備起來放。有次她騎野狼從新竹到板橋來找我,再騎回去,我還有什麼沒擔心該擔心的嗎?

    野狼最後修不了賣了,她說她要換黃牌,要我爸幫忙用他的名字信貸,利息低。去上重機駕訓班,還交了一個男朋友回來。

    我得知時她已經在討論開刀了。一開始是經期亂,會痛,去檢查說是腫瘤在子宮,良性的,但要馬上開刀,長得很快。同一年我也因為韌帶開刀,給她唯一的幫助是,在她開刀前打電話跟她瞎聊,分享說全麻其實蠻有趣的,可以體驗看看。

    還有其他諸如,小時候阿嬤的偏心,到越大,我爸的擔心,但我爸又無法直接禁止,只好情緒勒索、出爾反爾、態度搖擺,弄得她壓力很大。反觀她哥這狗畜生,從小靠著蠻力與寵幸霸佔各種好處,長大後天高皇帝遠地不聞不問,膽小到沒有一絲可以抱怨的,還他媽敢打人啊我去你媽。

    今年過年,家族一起到屏東包棟名宿。因為一些瑣碎,我妹一直猶豫要不要去。阿嬤阿公是一定會去,我爸不去,我也不想去,阿嬤的態度是反正大家不去老娘自己開車去。家裡總要有人去照顧,所以我最後決定去了,但擔心阿嬤開長途來回的風險,不會開車的累贅開始詢問家族有沒有人可以幫忙載,最後是前一天,我跟我妹曉之以情動之以情,最後說妳如果要去就現在說,不然前一刻反悔會很麻煩,然後她去跟我阿嬤說她會去。臨門一腳的訣竅在於,要給對方選擇,讓他們是自己主動要的。

    感受蠻奇妙的,原本前後座坐的人調換了。我們在車上討論著近期的計畫、過去的事、爸的事、男朋友的事、交換著歌,偶爾她肚子痛,但一路上沒什麼大礙。過年嘛,沒小孩的事,而我們家族的小孩其實又分兩家,我跟我妹一家,其他人一家,等於是我們兩個要相依為娛樂。一、二天馬上就沒了。

    第二天晚上她突然說肚子很痛,幫她跟親戚拿了止痛藥後也沒擔心,直到半夜兩、三點,人解散回去睡覺,我跟阿嬤回房間,她還窩在被裡,止痛藥一點都沒用才察覺不對。

    她說想去醫院,我阿嬤說為什麼不早說,我說她十點多就有說了,阿嬤說睡一覺明天再看看,我不准,僵持了一下,我阿嬤才叫親戚一來,希望她載,親戚一來就問為什麼不早說,我說她有說過了,還是先找最近的醫院看看,她是完全當沒聽到,然後又去叫了親戚二來,親戚二是中醫,一來就問為什麼不早說,我說她有說過了,現在不管狀況如後都還是要去醫院一趟檢查看看,最後觸診半天,還是決定去醫院,但親戚二有喝酒,又叫了親戚三來,才上車出發。我妹就一直縮著,忍痛回答每一個問題。我是頭一次因為不會開車想去死。

    到了醫院,診斷需要婦產科醫生來做確認,鄉下醫院小,折騰許久才見到,從醫院別處趕來,經過觸診完後,醫生說是開刀的傷口因為某原因破裂出血,擠壓到其他器官什麼的才這麼痛,我問會怎麼樣嗎?現在要怎麼辦?醫生說出血量,少的話等傷口自己癒合,出血被吸收就好了,我問,多的話呢?醫生說就要立刻開刀住院,但我們醫院沒辦法開刀,如果開刀來不急的話,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已經是一個很膽小的哥哥了,但我此生還沒有這麼害怕過。

    結論是先安排住院,檢查、觀察出血量,順便轉診回高雄的大醫院。出診間後,她臉色發白,嘴唇發紫,說她想大便,我攙她到廁所。想到那些角色聽到晴天霹靂的消息,還可以好整以暇地反問:什麼?然後兩行淚像拿尺畫地一樣精準落下的橋段,真的在乎早就面色猙獰地能哭就哭了,又是影視美化的例子。

    真的在乎、真的與自身生命過份重合的話,我想,情感不只是意識、靈魂、心理或隨便怎麼稱呼在認知,生理上也會隨之認識,儲存在肌肉、細胞裡,如同運動員肌肉記憶的概念。當人的意識還在笨重地消化,肌肉已經在替自己流淚了。

    醫生說明的當下還不覺得自己難過,但雙眼已經變得很沉很沉。

    我盯著醫院走廊上的子宮的衛教圖,我妹突然開門,說她剛烙賽,烙完後感覺好很多了,她也覺得荒謬的笑了出來。我觀察了一下她的雙唇,確實恢復血色。我說,喔,那就好啊。怕被發現什麼似。

    今年我生日,她第一次因為工作而沒辦法回高雄,寄了一張誠品三百元的禮卷給我。她的生日是一個月後,我在猶豫要不要推倒這一年的骨牌,回復送禮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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