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10|閱讀時間 ‧ 約 29 分鐘

綠島人權走讀:親臨白色恐怖遺跡|來綠島你需要知道的事

人生第一次踏上綠島,不是為了潛水或觀光,而是為了走訪那曾囚禁無數靈魂和身軀,位於火燒島的監獄。

raw-image


五月,參加了由陳文成基金會舉辦的人權之路之綠島人權走讀,前往位於綠島的白色恐怖園區,走訪當年關押政治犯的監獄,並由兩位曾在這被關過的白色恐怖受難者分享親身經歷。一般是以25歲以下青年為主的營隊,我參加的這場則是不限年齡。

首次聽到這個活動是在2023年的共生音樂節的NGO攤位,一位熱心的志工跟我們說陳文成的故事,她談及多次帶營隊去綠島,原本一起參與的前輩一個接一個生病、離世而無法再一起登島時,她不禁紅了眼眶。那時我心想,下次有活動時一定要趕快報名。今年終於被我等到了。而此行在綠島我時時刻刻想著一句話:還好我有報名!

三天兩夜,豐富的課程和走讀行程,讓我思緒和情緒都很滿,回來還得在台東待個兩天好好消化、沈澱一下才回家。沈澱了幾週後,必須寫一篇文章不可。


首先在台東火車站集合,在志工的帶領下到港口坐船到綠島。一靠岸,很難不驚艷於綠島的美,但不由得想到當初那些受難者被帶來綠島的心情。整船滿載的遊客紛紛下船,他們之中又有多少人知道這段黑暗的歷史?

陳欽生前輩

這次陪伴及帶領我們走讀的兩位長輩是陳欽生和簡中生。

陳欽生,被大家暱稱為生哥,馬來西亞人,在台灣留學時,於1971年無辜被國民黨逮捕,遭到殘酷的刑求後,被依《懲治叛亂條例》二條一「意圖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求處死刑。最後被關了十二年。出獄後國民黨不讓他回馬來西亞,無親無故的他在台北流浪了三年,最後終於取得中華民國身分證,留在台灣生活。

生哥說他永遠忘不了被抓的那天,當時在成大讀書的他正要回租屋處,在門口被攔下騙上車帶去調查局。明明只是單純來唸書、常去美新處讀英文刊物的他,竟被羅織叛亂罪名。他描述被刑求的過程,殘忍的讓人不敢聽下去,包括被毆打至吐血、被要求把血舔回去、被倒吊(如在電影《流麻溝十五號》中數人在燕子洞被倒吊的場景)、反覆以大頭針刺指縫等,刑求的過程讓他痛苦到兩度企圖自殺未遂。

所幸,走過這段煉獄般的經歷,在人生的後半段,他受到一些善心台灣人的幫助、遇到心愛的妻子、事業順利。談及台灣,在最近的社會運動中看到許多年輕人挺身而出,他信心滿滿地說對台灣很有希望。

之前看了生哥的故事影片,原本我不理解為何他出獄還會想待在台灣這塊曾凌虐、囚禁他的傷心地?我想要是我一定走得越遠越好。後來我漸漸能理解了,我想囚禁他的是中華民國和國民黨,而他愛的是台灣及這塊土地上的人。

簡中生前輩

簡中生,被志工們暱稱為簡peh(ㄅㄟ),他述說當時是怎麼懞懞懂懂被抓入獄,根本沒聽過「台獨」卻被以《懲治叛亂條例》二條三「預備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判刑七年,被關時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罪名到底是什麼。雖然有上訴機會,但律師費用高昂付不起,且難友幫忙估算認為上訴不划算,不少人上訴卻反而被加重刑期,甚至無期徒刑變死刑(畢竟法院國民黨開的啊)。

毫不容易熬過七年牢獄,找工作卻因為政治犯的前科而處處碰壁,即便找到工作,也總是被國民黨找麻煩而被雇主辭退,好幾年家計都由太太一肩扛起。直到後來考上公路局駕訓班教練生計才趨於穩定。

關於簡中生前輩的故事,可參考他的口述歷史影片


島上處處充滿著黨國標語,對照國民黨從以前到現在犯下的罪行顯得諷刺

第一堂課是歷史學者陳進金教授的「白色恐怖歷史和綠島人權地景」。短短數小時的課程相當精彩,他為了研究綠島口述歷史,採訪了無數白色恐怖受難者和軍官,更採訪了綠島當地居民,他說有很多事只有當地居民才知道。

起初因為國民黨把政治犯描述成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使得綠島當地居民很害怕這些政治犯。直到後來實際和當外役的政治犯接觸才發現他們根本不是壞蛋,是「思想犯」。這些政治犯來自各行各業,有許多是菁英,其中有多名醫師,含括內科、眼科、婦產科、外科等專業醫師。綠島醫療資源匱乏,只有一間衛生所,當時居民偏好來找更專業的政治犯醫師看病,後來軍官遂成立醫務所讓他們替當地居民看病。

除此之外,還有居民找政治犯替孩子補習,讓孩子順利升學考取好學校。也有不少居民嫁給出獄後的政治犯。政治犯在當地如此廣受好評,甚至有小孩在寫我的志願時說:長大要當「新生」。(當時綠島政治犯被稱為「新生」,來這裡接受「改造」重獲新生;國民黨跟共產黨也太像......)

很感謝教授為這段重要的歷史留下紮實又全面的口述歷史。


第二天的地景走讀,陳進金教授帶我們穿過綠洲山莊(監獄)往海邊走,經過「流麻溝」現址,抵達「第十三中隊」。

當初共分成十二個中隊,而「第十三中隊」是紀念那些在刑期中不幸過世、沒有親人領回的政治犯,也就是埋葬他們的墓園。簡peh和生哥帶大家領唱千風之歌(日語)及安息歌,為逝去的難友致意,然後獻花。親眼見證這場景使我在心裡激動不已。

前輩領唱千風之歌及安息歌為難友致意

越過海灘,我們來到燕子洞,這裡是電影流麻溝十五號的重要場景,包括政治犯排練要表演給長官看的舞台劇、政治犯被刑求吊掛的地方。生哥透露電影中那段政治犯被刑求吊掛的橋段是他要求的,那是他當初經歷過的刑求手段之一。

綠島那麼美,美麗的海灘與地景令人驚艷,在威權時代卻被當成囚禁靈魂及身軀的監獄。

教授說五零年代那時被關的政治犯能透過執行外役到海邊、去街上採買、和居民互動。而七零年代關的那批政治犯(包含生哥和簡peh)則是更為嚴苛的監禁,上島後直接被關入獄中,過著「聽得到海的聲音,看不到海的日子」。


下午由陳欽生和簡中生前輩親自帶我們導覽「綠洲山莊」,也就是當初他們被關押的監獄(國民黨好意思取那麼好聽的名字)。

簡中生前輩和我們分享在牢房時的狀況。一間牢房關很多人,只要有人上大號整間牢房就會臭氣沖天。後來徵求志願當外役(做苦工)的人時,他就會搶著報名,只要不待在牢房都好。

「圖書室」由陳欽生前輩導覽。他剛入獄時鬱鬱寡歡不願意當外役,他很感謝當時同房的難友勸他看開點,於是他自願去了圖書室。獄中刑期他把裡頭所有的書都看過了,原本中文不好的他利用這段時間苦學中文,現在的他精通好幾種語言。

最感人的莫過於生哥在「會客室」分享的故事。會客室很小很悶,我們一群人擠在裡頭邊爆汗邊聽故事。當年生哥的媽媽一個人從馬來西亞來到台灣,人生地不熟又語言不通,好不容易輾轉來到綠島,到了監獄門口卻被回絕:「沒這個人。」媽媽只好又回台北,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她在植物園閒晃的時候,遇到會講客家話的好心人,帶她再次來到綠島,終於見到兒子。

沒想到媽媽會來看他的生哥,和媽媽隔著一片玻璃對望沈默不語,在監獄官的催促下才緩緩開口問候對方好不好。最後媽媽把手貼在玻璃上,他也隔著玻璃貼著媽媽的手,對媽媽說一定會活著回馬來西亞。

此後母親節生哥總會想起已故的媽媽。最後他唱了「母親你在何方」。全員爆淚中。

兩位前輩回到這曾囚禁他們身心的監獄,向年輕一輩的我們訴說他們在這裡發生的故事。雖讀過相關口述歷史,然而親臨現場親口聽他們述說,我內心澎湃不已,那種震撼和激動久久迴盪在心中。

有人說轉型正義是跟時間賽跑。每每讀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故事,我總想著這些被判死刑的受難者的親屬後來怎麼了?沒被判死刑的受難者出獄後的生活是怎麼樣的?現在有多少台灣人知道他們的故事?好不希望他們被遺忘。

台灣在還不到四十年前依然被威權籠罩,如今雖然已邁向民主,但轉型正義還沒走完,當年的受難者幾乎都已過世,依然健在的也一個個隨著時間的流逝凋零,而當年的加害者和其後代卻還逍遙法外,繼續打著獨裁者的旗幟當選首都市長、穩坐國會席次,好諷刺。

啊,人的一生如此短暫,能耕耘的是那麼有限,有人願意花大半輩子耕耘於台灣史上這段白色恐怖記憶,這是何等感動。

儘管世界上發生的事往往令人悲傷憤怒和絕望,但有這些勇敢的台灣人的陪伴,我仍有勇氣把故事說下去。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