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8|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上篇】大師專訪—雜食系紀錄片導演楊力州:我放下畫筆,拿起攝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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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力州

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有限公司導演、監製。以《新宿駅,東口以東》獲金鐘獎非戲劇類最佳導演獎,並多次入圍金馬獎,更以《奇蹟的夏天》榮獲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近年的《怪咖》系列拍攝計畫深入校園、培育18位新晉導演。


對父親的反叛:我不再畫畫了


楊力州的父親有一個畫家夢,但為了生活,他的父親帶著全家從彰化溪湖舉家北漂,在新北地區搬過一次又一次的家,五股、三重、蘆洲、板橋一帶全都住遍了,最後才落腳在永和。只有小學畢業的父親非常熱愛繪畫,在那個年代的價值觀裡,畫畫「不能當飯吃」,然而他的父親卻鼓勵著家裡的孩子去畫畫。在他童年記憶裡,曾有一位繪畫能力非常優秀的國小同學,畫圖這件事只限於在學校內,他不敢在家裡畫畫,深怕討父母的一頓打。在這之前楊力州一直以為能夠恣意的畫畫,對大多數人來說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原來,自己的家庭與外界有所不同。楊力州並非一個很會念書的孩子,雖然繪畫在他未來的人生佔據的位置不算久,但卻是使他備受肯定的能力。年過五十,他依然記得當年十五歲時第一次從校長的手中接過獎狀的那份激動,他默默在心裡告訴自己「我要成為一個畫家!」,然而這個畫家夢並沒有持續太久。


「我可能不想要再拿畫筆了。可能一直以來我的繪畫是始於父親的期盼,成為畫家是因為父親做不到,我好像必須肩負著某種責任去做到父親做不到的事。那個時候如果給我一個鍋鏟,我就會去炒菜並成為廚師。而我那時候只想去做一個跟我父親期盼不一樣的事。」


父親雖然是他藝術的啟蒙,卻也是他反叛的開始。成功考進復興美工的楊力州,看見那些在殿堂的藝術作品、美術館與藝廊,甚至是美術系與獨立藝專分門別派、百花綻放的盛況,他才意識到父親為往生者、年老者所繪製的、家裡擺放父親作品的那一面牆甚至是掛在靈車、靈堂前的那些肖像竟「什麼也不是」,是進入不了所謂「主流」的文化視野裡的。認知到這樣巨大落差的楊力州,利用繪畫比賽獲得的八萬元獎金,買了他人生第一台攝影機。


「所以我從大二開始就不再畫畫了。」


現場工作照。(提供/楊力州)


對社會議題的啟蒙,對威權暴力後的體察


記得聯考前天氣漸熱的五月份,發生了楊力州除了念書以外的另一個啟蒙事件。


從小到大楊力州都不是一個愛念書的孩子,一直到面臨大學聯考,才用短短一年的備考時間去把過去少讀的書彌補回來。楊力州自認自己是屬於開竅很晚的人,沒想到在南陽街補習那一年的時間裡,竟然培養了他閱讀的習慣,驚覺學習竟然是這麼「過癮」的事情。然而大考將至,焦慮席捲而來,楊力州漫步到附近的台北新公園(現為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散散心,卻意外碰上520農民運動的警民衝突。「我在裡面讀書,我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什麼事。」,當時搞不清楚狀況的他只好跟著農夫、農婦一起在新公園裡拔腿狂奔。


「發現到我身邊這群農民的臉孔長相,跟我在彰化溪湖家鄉看到的叔叔、阿姨是同樣的一群人,他們沒有做錯什麼事,為什麼在這邊像逃難式的奔跑?」


楊力州在天橋上看見一群學生與民眾手牽手試圖擋在農民、鎮暴警察與水車中間,卻被硬生生地踩踏過去,那樣具體的暴力令他難以置信。交通因混亂而癱瘓,一路走回永和回家的他,打開電視,媒體形容這場事件的農民們,是一群「暴民」。

對社會的關注延續到進入輔大就讀應用美術系,楊力州的大學畢業製作選擇實驗電影,內容觸及歷史文化相關的敏感議題,校方卻要求他在作品貼上公告「學生自己的想法與系上無關」,此事甚至上了當年雄獅美術期刊的報導。當時距離解嚴已過了幾年的時間,


「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那是表面解嚴,但事實上很多人的心中是沒有解嚴的,(他們)還在那個恐懼裡面,所以那個解嚴只是表面而已,那不是真正的解嚴。」
「這件事對我而言,在南陽街與大四這些事,讓我覺得這些『大人』怎麼了,為什麼這麼恐懼這樣的事情。」


現場工作照。(提供/楊力州)


當兵產生的集體愚笨,這場大型田調促成《我愛080》


楊力州是南藝音像紀錄研究所的第一屆學生,也是在這個時候才從零開始學習拍攝紀錄片。學校老師來自四面八方,有執行面、實戰派,即本身就是導演與創作者的老師,也有不少海歸回台的理論派師資陣容,他形容當時的自己,就像過去在南陽街視野打開的經驗,「突然間就像一個超級大海綿,因為對我而言那是一個零的東西,所以那個吸收是非常強大的。」在研究所的時間裡不只學得多,功課也多,拍攝的作業之大讓他備感壓力,所以大部分的人都選擇由身邊的人事物開始拍,他也不例外。研二那年他拍了《畢業紀念冊》,取材自剛退伍在復興美工教學所帶的一屆學生,講述一群男生打打鬧鬧的生活,必須要在畢業典禮這天結束許多未了的、未解的、青春的事物。


而研三的畢製作品《我愛080》,作品自身則超出楊力州身為一名年輕導演所能預料的發展。


軍人一直是他很有興趣的主題,談到當兵的經驗,楊力州打趣地說:「不知道為什麼當兵就變很笨。」無論是學歷高低、什麼專才,進了軍事體制內,似乎所有人的思考邏輯、價值都變得很奇怪,一種很規矩、集體的「愚笨」。在服兵役的時間裡,不僅僅是盡國民義務,楊力州也做了一場兩年的大型田野調查。於是他在《我愛080》中選擇一位過去的學生來拍攝他的兵旅生活,這位擁有美術背景的學生擁有藝術與開放思想,與戒律、封閉的軍營是完全背道而馳的,因而在軍隊紀律嚴謹的生活中過得非常痛苦。當時外島軍人間流行的080免付費電話則成為他當時的寄託並愛上了話筒對面的客服小姐。楊力州本以為這部片會是軍教愛情喜劇,但卻在這個學生逃兵成了「恐怖片」,劇情直轉而下,成了紀錄他逃兵、接受軍法審判、進入精神病院的一連串失控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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