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有關明末重臣熊廷弼(1569-1625)的最後一篇分析文章,以他晚年在獄中回顧一生的文字為引,為其戲劇性的人生做個總結:
一、原文:
熊廷弼《後經略疏牘引》,出自《熊襄愍公集》卷三,撰寫時間時間不明,可能是天啟二年至五年之八月初:
是番經略,纔六閱月耳。敕住關,而一日安身不得;敕節制,而一事主張不得;敕調度三方、控扼山海,而一兵一騎請討不得。其所得藉手以報主恩於萬一者,惟將地方中實情實形反覆商論,而見之章疏以告朝廷,見之書牘以告地方及廟堂諸當事者,庶幾其一聽耳。而醉夢不醒,仇嫉競作,且指予言為驚恐聖衷,搖惑人心。即至敗後,一驗如左券,而讞者猶罪予幸敗以驗己言也。嗟乎!予自按遼,以及前次經略,何言不驗,而予之幸敗久矣。賒一死以待今日而後定,不猶厚幸之甚乎?
霪雨幽扉,病踡一榻,偶翻舊牘,不覺大慟,而自傷其命與封疆之不幸也。恨不立焚此草,了斷念頭,而字字籌邊之苦腸,點點報主之冤血,不忍與予同燼也。姑存其十三,付之梓氏,以告於他日之思予言者。
仲秋一之日,獄中漫識
二、作者、寫作背景:
熊廷弼的生平和官宦生涯已在前面幾篇文章有完整的說明,在此再簡單概述熊廷弼的三次受命遼東做了什麼事:
萬曆三十年代作為巡按御史前往巡視遼東三年,熊認爲自身最重要的政績有二,一是整頓遼東吏治和營伍,整治多位貪汙文武官吏,尤其是在當地勢力盤根錯節的李成梁家族和總兵杜松,一時軍隊戰鬥力有所恢復。二是鞏固防禦,建築了一條保衛遼東邊境七百餘里的邊強,以及修復一系列廢棄營壘。
薩爾滸之戰慘敗後,熊廷弼臨危授命,以御史(正七品)迅速提拔為遼東經略和兵部右侍郎(正三品),此次任職遼東更短,僅一年半,但廷弼便是在此際展現出卓越的軍事指揮能力。他上任之際風聲鶴唳,未到任重鎮鐵嶺和開原已陷落,才出山海關,努爾哈赤便消滅葉赫部,統一女真。遼東軍民皆無信心能保住遼陽,不只幾位總兵認為拋棄瀋陽以保全遼陽是更好的選擇,遼陽大戶都已開始攜老扶幼準備逃命。熊廷弼通過加固城防,調集援兵,訓練軍隊,分配精兵駐紮遼陽和瀋陽東部的奉集堡和虎皮驛,擋住後金進攻去路,努爾哈赤數次試探進攻,始終佔不到太多便宜。
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任遼東經略只有短短半年,再次丟失除關外所有僅餘土地,上段引文便是熊廷弼回顧這半年間的種種,故不乏替自己辯護之意,但朝中對於遼東軍政始終不能產生共識,方針反反覆覆,亦是無法善用資源取得勝利的主因。
三、內容分析:
初次經略任上,熊便已受到朝中攻擊,在人人喊打下去職。但接任經略之袁應泰在短短四個月內便丟失瀋陽和遼東等大量疆土,因此熹宗只好請熊再次出山,然而此時形勢以大不如前,主要原因有三:
1.事權不一:
廷弼此文便說到朝廷對於此次經略的定位始終模糊不清,駐地從山海關、右屯始終隨言官建言起舞,稱為經略,卻又無法調度廣寧、天津和登萊三位巡撫之兵力資源,自己直屬只有五千京營軍隊,實在有名無實。內閣和兵部始終相信廣寧巡撫王化貞的主進言論,要求快速結束戰爭,卻又不確實訓練軍隊和準備裝備,企圖僥倖收復遼東。
2.資源匱乏:
熊廷弼屢次在奏疏和書信中呼籲朝中正視軍力不足、士兵素質低下、裝備老舊缺乏、糧餉運輸和分配始終短少等問題,儘管如首輔葉向高都認識到這點,但以當時之行政效率,數年前的稅賦尚無法徵集完成,更何況輸送至邊疆的遼東,因此便屢屢催戰,希望藉由戰勝緩解財政壓力,陷入惡性循環,投入資源始終不足,卻屢戰屢敗,好不容易徵集的資源便再次化為烏有。
3.朝中不支持:
只能說熊廷弼確實缺乏政治手腕,中央又無有力人物支持,卻乏如之前萬曆皇帝之高度信任,有喜歡事事辯駁,最後鬧得內閣、兵部和言官都對他很感冒,許多要求自然無法順利批准。但以他的立場,這些朝臣卻是「醉夢不醒,仇嫉競作」在數次軍事挫敗後,反而指責熊屢次抱怨其說無法實行,而失敗正坐實其言。廷弼自身亦不否定,認為自己「何言不驗」但損害的卻是國家和遼東士民,成為黨派鬥爭下的犧牲品,自己最後亦付出性命,其鬱悶於此文中溢於言表。
四、後話:
崇禎帝即位後,陸續有大臣出生為廷弼平反,其中大學士韓爌(1565-1644)便分析其於出此經略時守土有功,二次經略時王化貞戰敗的責任更大,事權不一,不應以其為主責,且總結道:
…臣等平心論之,自有遼事以來,誆官營私者何算,廷弼不取一金錢,不通一饋問,焦唇敝舌,爭言大計。魏忠賢盜竊威福,士大夫靡然從風。廷弼以長繫待決之人,屈曲則生,抗違則死,乃終不改其強直自遂之性,致獨膺顯戮,慷慨赴市,耿耿剛腸猶未盡泯。… -《明史》卷二五九
然而熊廷弼的不幸,才只是晚明一連串悲劇中的序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