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4|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一)童年 — 1929-1942


前言:

 

每個禮拜視訊時,爸爸常常提到一些往事,讓我聽得興致盎然,也體會到雖然我向來崇拜他,擁有許多屬於父女倆的共同記憶,但是我對他的人生所知不多,大多是零碎的故事或印象罷了。因此我決定開始藉著每個禮拜的視訊時間訪問他,請他說一些印象深刻的往事。我寫了草稿之後,寄給爸爸過目、改正,再寫下一段。我也開始聯絡當時相關的人,對他們進行個別的訪問,補充一些細節,再加入到文後「補註」的部分。我從來沒有幫人寫傳記的經驗,如果有需要改進的地方,請小城的朋友們不吝賜教。也敬邀父親的親朋好友們,若有需要補充的地方,請私訊我,好讓我有機會個別訪問您們,多得知一些爸爸的故事。我私心希望將這些久遠的往事串聯起來,不但能描繪出爸爸多樣性的人生面貌,這個回憶錄也將成為大家送給爸爸的珍貴禮物。


以下的本文均由爸爸口述:


(我媽媽自己帶所有的小孩去照相館照相。我站在右邊,戴著校帽。那時大姊已去日本唸中學,因此不在相片中,最小的弟弟則尚未出生。這張相片顯出我母親獨立堅毅的個性,先生不在家,她自己帶孩子也可以去照相。)

 

(一)童年

 

我在民國18年生於東港金勝發行,排行老二,有一位姊姊、一位妹妹,和五位弟弟。

 

我的阿公擁有漁船的事業,雇漁夫出海捕魚回來東港賣,公司也賣重油(漁船用的燃料),由我的父親和五叔在高雄販賣。我最初的童年是在高雄度過的,後來父親被調回東港,繼續幫忙事業,我們才在東港定居。我的小學念東港公學校,是台灣人上的小學,我們家算有錢人,小學期間過著舒服的生活,能穿鞋子上學,這在當時是很奢侈的行為。

 

我們是大家庭,阿公有七男二女,兒子、媳婦和他們的孩子都跟阿公一起住,我們這些孫子們都跟阿公睡在通鋪上。這麼多人吃飯是大陣仗,全靠媳婦煮菜,通常男人們吃完換小孩吃,最後才換媳婦上桌吃。但因為我是長孫,可以跟大人坐一桌,難怪我四弟曾聽我媽媽說我小時候是咬著人參棒長大的。



 

(東港老家外觀,兩層樓木造房子)


我家有魚塭,父親在漁會做事,還吃得到鮪魚(台灣話叫大箍魚(tuā-khoo hû )),甚至有螃蟹吃。我爸爸擁有兩棟房子,其中一棟是酒家。少年情懷的我,總覺得酒家是不好的生意,建議他將酒家賣掉,他就賣了。我爸爸很老實,早期賺的錢都交給我的阿公,直到分家後才自己有收入,可惜不久戰爭發生,收入不佳。分家後,我們家仍然跟阿公住一起,我爸爸也還是跟著阿公做事,我的六叔負責管財務,我的零用錢則由阿公出。

 

我的童年很自由,但也有很多規矩,例如不能游泳或騎腳踏車。雖然不准,我放學後還是偷偷去跳去豐漁橋下的河裡游泳;趁阿公睡午覺也會偷偷將叔叔的腳踏車拉出去,左腳先踩在踏板上,右腳在地上蹬,將車滑動,然後右腳從中間的兩個槓子旁邊跨過去,兩隻腳上下踏踏板,臀部騰空地騎,剛開始不平衡,很容易摔,幾次以後才會。那時候沒有特地給孩童騎的車,也沒有大人幫忙從後面扶,大家都是這樣學的。我自己常做陀螺跟朋友打賭,打到對面的線,打贏就贏幾分錢;也玩風箏、玻璃珠、及竹蜻蜓,如果沒錢買玻璃珠,就把龍眼子拿來當玻璃珠玩。我們還玩「發童乩(tâng-ki)」的遊戲:一個孩子拿一枝香,蹲坐在矮凳上,眼睛閉著。旁邊圍著許多小朋友,一起喊著現在不記得了的什麼話,不久,當中的孩子會跳起來,亂喊亂講話,但是事後他都不記得做了什麼,覺得真有神明附身的現象呢。我會害怕,所以從來沒有當過中間「乩童」那個人。

 

我小時候也很調皮,小學的時候,有一次爬到竹棚上想摘水果,不小心滑下來,當時的屋頂邊緣有鋁做的波浪板,我抓住邊緣,懸掛在半空中,被大人看到才被抱下來,手指皮一塊皮被刮破,傷痕到現在還在。當時我的小學老師是四叔,他見到了,斥責說:「沒有手了,以後不能拿筆,看你以後怎麼唸書!」

 

我母親的家在東港市中心,一整排路的房子都是她們家的,十分有錢。她只有兩兄弟,哥哥愛打麻將與喝酒,將房子賣光光,他後來不幸因火災而死。我爸媽結婚前沒見過面,母親雖然沒念過書,不識字,但她的手十分巧,很會手工藝。有一段時間我爸爸沒在漁會工作,都是靠我媽媽做零工賺錢養家 [註一]。她補魚網,將蕃薯葉切碎、煮熟,和像輪胎那麼大的豆餅一起煮成飼料養豬,也賣米來補貼家用。我爸爸會邀客人來家裡打麻將,我最不喜歡他打麻將,進家門如果看到他們在打麻將,都不願意跟客人打招呼,甚至上樓梯時,故意將木頭地板踩出很大的聲音,表示心裏的不滿。幸好爸爸不以為意,也沒有因此罵我沒禮貌。

 

我爸爸後來在外面有小老婆,我媽媽不但沒計較,還有肚量地邀她來家裡住,把她當妹妹看待,並將五弟過戶給她當兒子。這位阿姨人很好,我們家的人都很喜歡她。但是她後來自己離開了,我媽媽很擔心她的下落,還請人去找她,但沒有找到。

 

小學六年級時,為了迎接戰爭,需要剛健的體魄和膽量,得扛著大木頭跑步、過河,晚上為了訓練膽量,被派去墓地抓什麼東西回來,而且不去不行,否則教官會打屁股。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去老師家補習,畢業時可以選去考高雄中學或屏東中學,當時我們家附近就只有這兩所學校(屏東中學是戰爭的時候才成立的,之前只有高雄中學)。我之所以決定考屏東中學,是因為離家比較近。當年小學畢業去考中學的人,東港只有我一人考上,其他人考上屏東農業學校、高雄商業或工業學校。我爸爸十分開心,帶我去他每一個朋友家去“展風神”(台語發音:tián-hong-sîn;炫耀的意思),這也表示他對教育很重視 [註二]。後來我考上台大反而沒有那麼神氣,可能因為屏中考上大學的人比較多,沒那麼稀奇了。

 

另一個我父親重視教育的例子,是他和五叔鼓勵我的九叔去東京唸書,我姊姊小學畢業也去東京唸書,由九叔照顧,可見我父親對兒女教育的重視,也沒有重男輕女。

 

現在想起,童年真是自由自在的一段時光。家中雖非富有,但也不貧窮,因為是長孫,特別受到阿公的寵愛,即使在父親失業的那段時間,靈活聰明又幹練的媽媽擔起責任,用她辛苦賺來的收入來補貼家用,都沒有讓我受到任何的苦,還能在沒有心理負擔的情況下,成功地考上屏東中學,開啟戰爭時期當中學生的難忘歷練。

 

(這兩張是我唯一保存的父母年輕時的照片)

 

補註:

以下的補註是由父親林雲山的五弟(小城版主的五叔)林雲谷先生口述提供,由他的觀點敘述記憶中的父親與母親:

 

【註一:我的母親】

我媽媽的家境很好,可惜因為重男輕女,沒有讀書認字,家產都被我的舅舅花光。我爸爸不管家裡的事,媽媽比較辛苦。她曾經做過很多事情來貼補家用,例如養豬、補魚網。很多年來,她都在後院養幾隻豬,養大了拿去賣,母豬生了小豬又繼續養大,我也都會去野外摘野菜回來幫忙餵豬。直到我上了高中,二哥三哥已經工作,我們家才不需要養豬。母親補魚網,我也需要幫忙,如何將線綁在工具上,現在還記憶猶新。我家不是很拮据,家境小康,但我覺得自己是個貧窮的小孩,因為沒有零用錢,感覺比較刻苦。我的母親十分節儉,因此我也是一樣,不會亂花錢。

 

我的母親十分能幹,人長得瘦瘦小小的,但是很快就可以燒出一桌好菜出來。她也會做裁縫,常說她看人家做就會了,過年時候的新衣都是她做的,是卡基的質料,那時候沒有分學校的制服或是外出衣服,都是穿這種卡基服。

 

過年時我媽媽做很多種年糕,甜的、鹹的、還有發糕。她每次要做年糕,我們小孩就快點逃,因為碾米很辛苦,要推石磨,推過去拉回來,一磨就是一兩個小時,然後放到大水桶,做大規模的年糕。因此我跟四哥看到要碾米就趕快跑,但最後還是會被叫回來幫忙。不過也是因為媽媽這麼辛苦勤奮地工作,才能供我們去念書呀。

 

後來媽媽身體不好,才終於請一位小姐來幫忙,這位小姐在我家做了好久,後來去織襪子的工廠工作才沒有再來。我常覺得媽媽就像是日本的阿信呢。

 

【註二:我的父親】

小學時我父親在東港漁會工作,印象最深的就是小學畢業時,他代表東港漁會發獎品,我領的獎是從他手上接過的呢。

 

我爸爸是嚴肅型的,很重視教育,小學時如果成績不好,會被揍,只好拼命地讀書,可是學不會也沒有人教,又不會有人幫我複習功課,或能夠找參考書,只能在學校認真聽講。

 

有一件事我的印象特別深刻,而且對我後來的教書方式也有很大的影響:我初中的時候,有一次父親感冒,叫我去買藥,他吩咐要買大包的。西藥房說沒有大包的,只賣給我小包的藥,我想藥是一樣的,應該沒關係,可是我帶回去,爸爸不高興,叫我回去換,但藥房就是沒有大包的呀。最後藥房的職員聽說父親執意要買大包的,終於解釋了可能的原因,原來大包裡面有兩小包的藥,但是價錢比分開買兩小包的便宜,既然我那麼堅持,他們就賣了兩份小包的藥給我,但只算大包的價錢。可惜我爸爸不跟我說清原因,只是一味地叫我買大包的藥,害我跑了好幾趟,很委屈。我後來在高中教書,教課的時候就會盡力解釋給學生知道背後的原理是什麼,用簡單的敘述講給他們聽懂,而不是只在表面文字上照本宣科。所以當初爸爸主觀的吩咐對我後來的事業也有很大的影響呢。


後記:

此篇文章之後轉載於天下雜誌獨立評論的生命史專欄:家裡有魚塭、穿鞋上學就是奢侈!父親的東港童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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