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8|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墜惡真相——在法庭與婚姻上,我們的過往便不屬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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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有一部電影片名被台灣片商以台灣最愛的「諧音梗」翻譯地惟妙惟肖,《墜惡真相》效仿了英文片名Anatomy of a Fall一語雙關,但仍沒有英文片名來地精準,對Fall的剖析——同時是對死者墜樓案的解剖以外,同時解剖了一場墜落的婚姻。

電影巧妙地將案件設計在本格懸疑最經典的暴風雪山莊中,要觀眾一起被關在這座逃不出也進不來的密閉空間裡,一同坐在陪審團端詳這場墜落的愛情。

故事從一顆球從樓梯墜落,狗跳下樓將球叼起開啟,揭示了電影中兩名與案件最靠近的角色:一無法觀看,另一則無法開口;面對真相,我們永遠只能盲人摸象,也許這兩名證人的狀態才是我們最真實的樣子。

你認為只能從真實經驗獲得靈感嗎?

電影一開始便銳利地叩問女主角Sandra與觀眾,Sandra沒有正面回答,她總是以從容與幽默壓抑自己的情緒,從第一幕即可窺見她自我、理性、習慣掌舵的個性,以此非典型女性的形象迎接了案件的發生——Samuel之死。Sandra的過於冷靜與理性,甚至她竟然在丈夫死後,笑著稱自己實在是「哭得太累了」,為充滿偏見與主觀喜好的「真相」作鋪陳。

通篇故事中的角色,都只選擇拾起自己主觀想要的拼圖湊出自己先預設好的真相:詢問兒子Daniel的警察、警察官、法官,甚至連替Sandra辯護的律師Vincent都揚言「我他媽的不在乎什麼事現實」。事實上,就連我們篤信的記憶都有可能出錯:如同Daniel因膠帶的材質而確定自己人在戶外的木棚下,最後卻無力地說自己竟然「記錯了」——竟然?所有偵辦案件的大人們難掩備感荒謬的情緒,更是讓敏感的Daniel從父母間的夾心餅乾,差點變成錯信的幫凶,從而開始痛苦與自責的Daniel,用琴聲表現自己心中的混亂:當母親與父親一夜之間成了天秤的兩端,他該選擇愛誰?

法律不可能當某個人的好朋友,不然他就無法當其他人的朋友。

法律代表了絕對的真相與公正,然而我們亟欲拼湊出的到底是「真實」抑或「事實」?我們遴選真相的拼圖時,是不是只挑選了我們所想要的?如:Sandra的雙性戀身份、Samuel反覆播放那首象徵「厭女」的《P.I.M.P》。倘若無論真相為何都已注定這樣雙輸的局面,那麼挖掘真相又是為了替誰討回公道?明明沒有發生過的激烈爭吵,為何卻硬要「還原現場」?明明已知這一切已經讓孩子受傷,為何硬要將Daniel拽上裡外不是人的斷頭台?對真相有執念的除了電影中偵查、審判案件的角色們,還有緊抓著「答案」不放的觀眾,片尾仍舊沒有告訴觀眾「真相」究竟為何,將觀眾瞅著不放的執念閹割成悵然,維持著本片一貫的風格,令人佩服編導的勇氣與才華。

非典型受害者、非典型女性、非典型敘事

Sandra確實不是完美的,她在一開始提供證詞的時候就隱瞞自己手肘上瘀青的真正原因——她太清楚了,像她這樣一個自信、從容、理性的女性受害者,是不被允許存在的,她知道自己與丈夫在婚姻中的失衡會親手將她推往「兇手」的寶座,她只要輕輕一蹬,便可以瞥見世人未審先判的惡意,法庭稱她的強勢「閹割」了丈夫,可她又何嘗不是被父權壓迫的女性?

那段錄音不是現實,或許是現實的一部份吧!如果你的人生有有個很極端的時刻,情緒轉折超大,如果只關注在它上面,當然它會壓垮一切。可能看起來像是無可辯駁的証據,但事實上它扭曲了一切。

可在法庭中「現實」是什麼?是大眾的偏見、是檢察官的勝負欲、是法官的自由心證——法律太清楚了,人類的視角中是看不清現實的,我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給個交代,平息民心,所以律師要Sandra「開始從他人看你的角度去審視你自己。」Vincent說,「庭審不是關於『真相』,而是關於⋯⋯」話語未落,因為接下來釋出的錄音檔,才真正讓我們看見真相背後,人性的索求。

你父親是我的靈魂伴侶,我們選擇了彼此,我是如此深愛著他。

Sandra與Samuel同樣對寫作充滿熱愛、同樣自由率性,他們因為相似而互相吸引,卻在墜入柴米油鹽醬醋茶後開始崩裂;因為相像與熟識,所以更是明白對方不可能為自己讓步,雙方從婚姻裡狹窄的縫隙中窺見自己的付出跟犧牲,絲毫未見對方為了家庭所做的努力

故事至中段,帶出了Daniel的失明源自於父親Samuel的失職,於此後婚姻也愈漸失衡,Samuel越來越藏不住自己的恥辱:從教書到寫作瓶頸,從育兒到婚姻,他都是個失敗者,是個被妻子控制、掠奪,是個需要服藥的輸家。他忘記自己當初愛上妻子的才華和自由,現在卻以此責怪妻子的強勢與不忠。

你超孬,孬到在任何點子萌芽之前,你的自尊就會讓你的大腦爆炸!

Sandra是懂丈夫的,Samuel習慣將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藉口自己無法寫出新作,是因為他將人生一頭栽進「只有他在付出」的婚姻,這樣他就不用替自己的無能負責了。就如Sandra所言:「那是你自己設下的陷阱」。Samuel的自責蔓延到敏感的兒子眼底,儘管看不見卻能感受到父親的苦痛,Daniel開始在Samuel面前講父親喜歡的話:母親好強勢,母親也是怪物——Samuel並非渾然不覺,嘴上說著妻子是「怪物」,其實自己才是蔓延黑暗的源頭。

我再也不能用其他方式跟妳做愛,因為妳只希望我聽妳指揮,這就是妳的夫妻觀念。

Samuel的氣話也許偏激,卻表述了一部分的事實:就某種層面而言,Sandra確實是「值得」被憎恨的,她的罪惡源自於她的自愛——婚姻不容許我們太愛自己,那是自私。Sandra高傲地習慣將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他人身上,認為自己「永遠」是在解決問題的一方,但她想解決的其實只有自己的苦痛,而非雙方的利益,她甚至傲慢表示自己不想討論「沒有意義」的問題——儘管這個沒有意義的問題是他的婚姻——。她也認為自己犧牲了好多好多:因為婚姻搬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操著自己並不熟悉的法文,過著無法展翅的生活,就連外遇都是喘口氣的藉口。

他們住在法國與德國的交界處,並使用英語溝通,正展示了雙方掉入了看似平衡,實質上沒有任何一方舒服的困境裡。故事至此,踩在這對夫妻的憤恨上,法庭上播出了他們打架的聲音,影像卻是配著Sandra的難堪與Daniel的自責,實在殘忍地好精準。

你是個怪物。

Samuel被迫赤裸地自我揭露後,對著昔日的愛人拋下這句血淋淋的話,同時在法庭上刺進Daniel的耳裡。Daniel開始不相信自己的母親,他不知道往常所見的幸福是不是都是假的?他不知道諮商、不知道服藥、不知道外遇、不知道憤恨,他不禁將這一切推導成:這些幸福是不是自己踩在父母的痛苦下所得?

有時候人必須要選擇一邊堅定地去相信。

Daniel選擇做實驗測試母親是某可信——他竟然得透過這樣的方式,在「母親是殺父兇手」跟「父親可能因自己而自殺」之間做出選擇;Daniel的照護員與之的對話深深影響了Daniel最後在法庭的供詞。他的心底有了答案後,在整部電影中總是混亂慌快的琴聲變得緩慢而悲傷,他決定押注在母親的身上,最終釋出了最後和父親在車上的對話。

你能想像他的生活嗎?他不是一隻普通的狗,他是一隻超棒的狗、一支優秀的狗。想想看,他能預想到你的需求、預判你的行動,讓你遠離危險,保持安全,他一輩子都在設想你的需求,設想你看不到的東西,或許他累了,總是關心他人,也許有一天,他就這麼走了,這是有可能會發生的。

父子在車上的對話,是Samuel無神且悲傷地將自己譬喻成家中的狗Snoop:「狗總有一天會死的,屆時,你也只能接受。」最後一次開庭時,Daniel的打扮像極了Samuel,也許他才是最能同理父親的人,即便他最後相信了母親——是選擇相信,而非全然相信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段對話的語境中,講者是Samuel,配上的卻是兒子Daniel的聲音,是否暗示了Daniel捏造的可能性,直至電影結束我們仍無從得知。也許就如同Sandra勝訴後,原以為能換到喜悅,卻只有沈重的空虛。語落,沒有人洞察事實,我們卻都看見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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