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政治是什麼
1.
臨近期中考試周的時候,王保保沒有煩自己的妹妹。
等期中考試周結束,過了十來天,十二月初的第一個週五,王保保,又叫趙敏出去吃飯。
他這個當哥哥的,表示關愛妹妹的方式就是:替她安排種種,帶她出去吃飯。
那天,就不是上次那種,熟人小聚。
這次是七八個人的世家子弟飯局,在一個會所吃飯。請客的人,是個世家子弟。客人,趙敏、她哥哥之外,其他也是世家子弟。
算起來,在座的其他人,家世都不及他們家,也就是在地方上幹過,家中最高做到過地方大員,級別跟中央的部委領導一樣,但家族後來再也沒有人登上這個級別,後生們也不知道是否有這個指望。所以王保保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倒被按在主賓的位置,趙敏就坐在他旁邊,其他人一邊客氣寒暄,一邊互相謙讓,鬧了一會兒才漸漸坐定。
真不愧是禮儀之邦。
大家正在一邊寒暄,一邊就著前菜喝幾口小酒,忽然,門被打開了。
一個年輕人從外面走進來,個子高高的,修長的丹鳳眼,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進門掃了兩眼,朝著請客的主人去了:“喲,剛才在大廳看見你,一眨眼就不見了,別人還說我看錯眼,我怎會看錯!”
主人忙站起來,寒暄,又忙著向在場其他人介紹。
他這一介紹,趙敏倒是想起來了,原來這人,小時候她是見過的。
他父親,是自己父親的同事。夏天去療休養,兩家人安排的別墅,也相隔不遠。
那人也就比她大五六歲。有一回,那人不知道怎麼起念,撿了只半死的鳥,往她臉上丟,想來嚇她。趙敏那時候才上小學,可不是什麼膽小的女孩子,一縮頭躲開了,蹲下來抄起兩把沙子,就摔得對方一頭都是。雖說打架也沒有真打起來,可從此想到這個人,她就不禁生氣。
王保保,也沒有說話。看起來不太高興。
那人跟主人寒暄完,看著王保保笑:“有日子沒見了。”又看見趙敏,笑道:“這不是你妹嗎?聽說初中畢業後,就在國外讀書呢。怎麼,回來了?”
王保保道:“她大學讀了一年,回國來繼續學業。”
“喲,這麼說,你在國外待了四年。怎麼樣,有沒有找外國的男朋友?”
王保保聞言,勃然變色,站起來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原來這人來,是專門來找不痛快的。
趙敏冷笑道:“找了幾個,也不管你的事。”
請客的主人,連忙來打圓場。
那人倒也就勢下臺階,說自己怕是喝多了,有些失禮,來日單請他們兄妹兩個,賠罪。
臨去時,那人偏偏又回頭問王保保:“你七叔還好嗎?”
王保保聽了又是臉上變色,那人一笑就出去了。
趙敏倒是不知道,這裡面究竟怎麼回事。
反正這頓飯是給毀了,任憑席上有再會說笑插科打諢的人,也救不回來。
2.
吃完飯,回去的路上,趙敏問她哥。
王保保道:“哼,這人的爹,算是抱上大腿了,連著他,也囂張起來。沒見識的淺薄玩意兒!這種人,在我們家,早被荊條抽了。得意時抖什麼?風水輪流轉。”
“那七叔,又是怎麼回事?”
“他呀,有陣子,跟失勢的那位,走得近些。雖然也沒有摻和什麼大事。但終究是站錯隊了。還好,我們整個大家族,沒有站錯隊。可這,還是不好。政治鬥爭,是什麼?借力打擊自己的競爭對象。這不,有人在背後鼓動,怕是在查他了,也不知道能查出些什麼。”
趙敏道:“有不乾淨,那只是七叔個人。”
“嗐,世家就是論血緣,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大家子,兩頭下注,聰明是聰明,可也要看勝利者心大不大。‘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犯忌諱。政治鬥爭是嚴酷的,你懂不懂?你就是在國外待得時間太久了,人都變傻了。”
王保保又道:“再加上,你是女人。女人難免太感情用事,不懂政治鬥爭的嚴酷,也不懂大局。就比如說當初镇西王的夫人,竟然不知道要謹小慎微,搞出个外国情人当白手套,对方不听话,就謀殺了他。叫自己心腹,公安局长,给她擦屁股,却又不能笼络人,激起家奴反心。镇西王倒楣,九成怪她。老大正要收拾镇西王,這簡直是想要瞌睡,對方就送了個枕頭來。天下有這樣的好事!女人壞事,古今皆然。”
他想了想,又說:“敏敏,在男女關係上,你不要亂講話。世家子弟的圈子,就這麼大。什麼‘找過幾個外國男朋友’,這種話,也能亂講嗎?你將來,還要嫁人呢。世家子弟,家中長輩,看重什麼?除了家世,也要看人。人能不能幹,腦子好不好。人品如何,清白不清白。”
趙敏氣道:“你這又是什麼話?交過男朋友,就是不清白了?你左一個小模特,右一個小演員地換著,上一回還惹得媽媽說你。你也不清白了?”
“男人,只要結婚了收心,就是好丈夫。女人又不一樣。是,現在年輕人,誰不談戀愛呀?不可能跟以前似的,婚前一張白紙。但你一個女孩子,怎麼也不能鬧得名聲在外,滿城風雨。以後可得注意點。”
趙敏只是冷笑。
3.
那天,等王保保走了,趙敏在自己樓下開了車,又去酒吧喝酒。
這次喝了兩杯Long Island Iced Tea。
喝完,有一點點頭暈。
她坐在車裡,沒有發動車,給張無忌打電話。
時間已經11點23了。
幾秒鐘後,電話接通了。
張無忌道:“趙敏同學,你有什麼事嗎?”
趙敏又不說什麼。
張無忌還以為是信號不好;“喂?喂?”
趙敏聽見他走動的聲音,開門的聲音。
然後他追問:“喂?聽得見嗎?”
趙敏歎了一口氣。
張無忌問:“你怎麼了,什麼事,不開心?”
“也沒有,就是想聽一下你的聲音,好比一個人喝了一口毒藥,總要試試看看喝一加侖牛奶,能不能解毒。”
“你都是什麼奇怪的比喻啊?遇見什麼不好的事情嗎?你要是願意講給我聽,我在這裡。”
他的聲音溫暖乾淨。可是趙敏知道,那些事情,不能講給他聽。
趙敏就笑了笑:“沒……沒什麼事。”
她的聲音大概是有點含糊慵懶,張無忌遲疑了一下,道:“你是喝了酒嗎?你在哪裡?”
“這邊有個Iced Friday 酒吧,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在學校附近,就是沒有去過。”
“我就在這酒吧喝了幾杯。”
張無忌立刻就擔心起來了:“都11點多了,你怎麼回去?你喝了酒,不能開車。”
趙敏笑:“你不讓我開車,我怎麼回去?”
張無忌還沒有回答,趙敏就問:“喂!你是不是也認為,女人就是開不好車,女司機都是馬路殺手?”
“沒有啊。我媽也開車,她開車開得比我爸都好。這事還是要看熟練度和責任心。”張無忌道,“真的,不是我想說你,趙敏同學,你又是開車打電話,又是酒后駕駛,你對自己的生命,和行人的生命,是不是太沒有責任感了?”
“你真愛教訓人。”
“你不這樣,我當然就不說你了。”
趙敏又歎一口氣。
她從來一直都是精明幹練,甚至咄咄逼人的樣子,今天晚上,突然歎氣。
張無忌忍不住道:“你怎麼了?總不至於說,我讓你喝了酒別開車,你就歎氣吧?”
趙敏笑:“今天有個人跟我說,女人太感情用事,不能搞政治。”
張無忌問:“那個人,是故意針對你說的嗎?”
“是啊。”趙敏笑,“其實也沒什麼。國內不就這環境嗎。”
張無忌道:“這人,你以後還見嗎?你要是不方便駁這人面子,我來替你說?”
趙敏又笑:“你是我什麼人,要你來替我訓人?”
張無忌本來覺得,跟她見面時,兩個人就爭辯,在Talks上也天南地北聊了許多,他還教她寫法理學導論這課的作業。自己似乎跟她親近了不少,至少比普通同學要親近一點吧。
他剛剛那句話說出來,自己也覺得,有點唐突了。但是聽到她這樣回答,還是臉色一黯,不再說什麼。
兩個人沉默了幾秒。
趙敏忽然開口問:“你會開車嗎?”
張無忌道:“啊?會。我大二暑假考的駕照。”
“那你既然不讓我開車,那你就當一回代駕吧。我在酒吧的停車場。”
張無忌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她說了這話,他就聽了:“你等著,我馬上就過來。”
4.
他回去拿了鑰匙,跟室友說了一聲,我會晚點回寢室,就出門了。
Iced Friday酒吧離學校後門不遠,他打了个车過去。
果然在停車場,很容易就找到了那輛鮮紅色的MINI Cooper。
他敲敲車窗。
玻璃緩緩下降,露出趙敏的臉。
果然是喝了酒。他聞到酒精的氣息,還有薄荷的味道。停車場,光線微弱,可是還是看得出來,她臉上紅暈。眼神也跟平常不太一樣,好像更呆滯,也好像更靈動。
張無忌連忙道:“你下來,到副駕駛座位上去。”
趙敏笑了笑,下車,走到另一邊去。她走得雖然慢,還是很穩。也不像是喝了太多的樣子。張無忌稍微放心。
他坐進車裡,摸了摸方向盤和儀錶板,然後問趙敏:“你住哪?”
趙敏在導航裡點了點:“你跟著開就是了。”
張無忌開車開得不多,雖然現在時近午夜,路上車少,但他還是開得很慢,非常小心。
趙敏有一搭沒一搭,跟他說話:“你以前去過帝都嗎?除了最近面試之外。”
“小時候,爸爸媽媽帶我過去。看了舊王朝的皇宮。還有些帝都著名的景點。偉大的牆之類的。可是那時候小嘛,記得的東西不多。後來上大學了,我有高中同學考到了帝都的高校,大一暑假,我就去玩了一個月,住在他宿舍裡。還挺開心的。”
“你覺得帝都怎麼樣?”
“很大。有各種高樓、很多古跡。感覺是蒙太奇的城市。還有,地鐵和公交特別便宜,比這裡便宜多了。然後,小吃不太好吃。”
趙敏笑:“‘蒙太奇的城市’,怎麼這麼說呢?”
“就是,有的地方,像兩百年前。有的地方,像五十年前。還有的地方,樓造的很後現代、很有科幻感,像未來。”
“這聽著,也不像什麼好話。”趙敏道,“你不就是說,帝都有些地方,破破爛爛的,跟我國經濟還沒有發展起來之前,一樣嗎?”
張無忌道:“對不起。你是帝都人。我這樣說,惹你生氣了。”
趙敏想了想,忽然笑了:“我哪裡是真正帝都人?又不是在帝都住了幾百年的舊皇族,或者舊土著。我祖上,真正的家鄉,在草原上。當年,我太爺爺的父親,在帝都經商,所以我太爺爺,是出生在帝都的。後來,我太爺爺去了南方,天下平定之後,才因為工作的關係,舉家進了帝都。其實,我轉學回來,我家裡是讓我回帝都的大學。我不想去。離家太近了,管得太多。”
張無忌道:“哦。”
趙敏想,他連多問一句都不會,果然是傻傻的。
張無忌道:“你從小在帝都長大,應該很喜歡那個城市吧?”
“比南方的城市,大氣。”
張無忌又忍不住了:“我是南方人。這我就要說了。帝都怎麼,一直還有抽糞車?剛建國的時候,有。我大一暑假去的時候,有。最近看全國勞動模範表彰,它還在。東城區,有好多公廁,還有胡同居民的廁所,糞便都排到附近的深井裡,每天滿了,要開了抽糞車去抽運。東城區環衛所,專門搞了個抽糞班。這難道是什麼無法攻克的技術難題嗎?這麼多年,城市改造,不能處理一下嗎?修一段地下污水管道?怎麼著,專門留著這崗位,來製造全國勞動模範?”
趙敏嗔怒:“好好的,你說什麼抽糞車!”
張無忌又道:“對不起!”
趙敏過了半分鐘,氣才消了些:“治理一個幾千萬人口的大城市,容易嗎?核心區域,是隨便能拆遷改造的?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帝都市長那麼好幹,讓你來幹呀?”
“帝都一把手,是副國級別。二把手,是正部級別。我一個大四學生,能讓我當嗎?”張無忌笑,“可是你想想,帝都的房價什麼樣。東城區的房價,一平米,差不多等於帝都月平均工資的10倍。可能是其他經濟不好的地方的月平均工資的20倍。東城區的胡同,每天穿門過戶,來一趟抽糞車。這發生在一個現代都市、我們國家的首都,簡直是魔幻和恥辱。”
趙敏道:“你想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想說什麼。”
趙敏歎了一口氣:“你這人,也是不適合從政的。太看重細節,忘記了大局。”
張無忌道:“‘政者,正也。’這是先賢說的。我國幾千年前的聖人就是這麼理解政治的。‘政’這個字的字源,也是從‘正’這個字來的吧。政治,不是權力鬥爭,各種勾心鬥角。這些東西,在政治裡肯定有。但絕對不能是全部。政治,應該是多方博弈,最後取得一個對各方來說,相對公平的結果。我覺得,這才是政治。為何大樓拔地而起,富人紙醉金迷,而平民重複幾十年前的生活?這就是不公平。”
“我很小的時候,也這麼天真。”趙敏道,“但是蛋糕就那麼大,搶利益的時候,你多了,我就少了。所謂博弈,還不就是分贓,分贓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拳頭硬的,拿得多罷了。”
張無忌道:“人類要合理分配,才能互相合作。互相合作,才能進步。如果人類社會只是零和博弈,只是在籠子裡爭奪權力,那人類和黑猩猩又什麼區別?人類社會又有什麼意思呢?黑猩猩,也是會發動部落戰爭的。”
“是嗎?黑猩猩,有這麼複雜的社會結構和組織能力嗎?”趙敏笑問。
“嗯,那是一個同學跟我講的。她說,是聽隔壁寢室生物系的同學說的。黑猩猩是成群生活的,一群佔據一塊領地。雄黑猩猩經常在領地邊緣巡邏,它們會集體出擊,會設埋伏,把另一個群體的黑猩猩殺掉。雌黑猩猩,還會去搶奪同族群裡其他雌性生下來的小寶寶,搶過來,就弄死。那些被弄死的黑猩猩,它們的屍體,獲勝者都會拿來撕碎了吃。”
“啊。”趙敏皺眉,“好噁心。”
“你看,人類不能跟黑猩猩一樣吧。”
趙敏搖了搖頭:“我還是覺得你太天真了。”
“也許吧。”張無忌道,“之前誰說,女人不能搞政治的?如果政治,不是你死我活的鬥爭,而是多方博弈,最後取得一個對各方來說相對公平的結果。那女人為什麼會不懂政治,不能搞政治?我覺得女性,在非暴力博弈這種事情上,比男性還在行。”
趙敏笑:“女性就擅長非暴力博弈?女性不能擅長暴力嗎?”
張無忌:“呃……”
5.
車開到了社區,張無忌按照趙敏的指引,開到了18號樓下。
他在旁邊找個車位停好,趙敏下了車。他把車鑰匙還給她。
她抱著包,斜倚著車,伸手接過車鑰匙。
張無忌抬頭看了一下,問:“你住幾樓?這裡應該有電梯的吧?”
趙敏道:“我住1201室。有電梯。”
“那你上樓小心點。”張無忌轉身要走。
趙敏叫住他:“你怎麼回去?難道走路嗎?”
張無忌晃了晃手裡的手機:“我帶了手機,可以叫車。你快點回去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