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1|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君子攸宇—記高興畫展〈精神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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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艘艘佔據畫面主體、彷彿漂浮在半空中的不明飛行物體,乍看由各種色塊拼貼組合的幾何圖形,定睛一看,裏頭竟有樓梯、桌椅、家具、擺設等各種親切熟悉的日常物件 。

那些原本以為早已毀朽坍塌、早被遺忘在記憶墳場裡的一切,沒想到竟化成一艘在宇宙中漂浮的飛船,能量不滅的承載著人們各種曾經生活過的點點滴滴,在銀河裡無重力地周留著。

你在畫廊、博物館裡總是興致勃勃的渴望經驗各種強烈的藝術震撼,然而當這一艘滿載你生活情感與生命記憶的飛船向你迎面駛來時,你卻瞬間懵然,反而要透過很多簡介與說明來揣測畫家的意圖,甚至有機會遇到畫家時還要追問那在畫面中一再出現的神秘橢圓形「到底」是甚麼?

家屋為什麼會是這樣?

或許是因為太簡單又太飽滿了;也或許是因為距離太遠又太近了;更或許是我們太受日常觀物習慣的制約了,以致我們竟辨識不出那原是深藏在每個人心目中再親切熟悉不過的家園。

畫家用就是用這種極其生疏而陌生視角來刻畫我們再熟悉不過的生活場域,像是剖開烏黝的水晶洞,裸露內面的礦物晶體,不時從中折射出幾縷珍奇魅誘的礦石晶光——不知是否就是我們靈魂元神封印與輝耀的所在?

驀地想起很久以前讀過的希臘詩人李愁思的詩:

當你夜裡返家時依然不明白,是為何離家?前門的門扣閃爍著濕光,源自古老樹木或星群的形上霧氣,而你不敢碰觸...... ──李愁思〈歸來〉

因為畫家的執拗不懈,對每日所棲居、所從事的日常與精神活動進行各種觀照,就令這個生活場域產生了各種諸如平行、俯視、仰視等多維度的視角,並從而有了奇妙的變形與扭曲。那麼多視角的折疊、透視與切面、糾結成礦物一般濃密的晶體,也刻劃出畫家的深刻沉思,不僅牢牢巴住每一個觀者的意識,更是占據了每一幅畫面的主體。

那像原始礦穴又像子宮一般深黝、卻又有著豐富色彩與礦藏的暗室,期間偶爾可辨識出空間的格局、裝潢與擺設的秩序型態;但大多時候或許因為距離太遠、摺疊太多而迷離難辨,僅留下如馬賽克拼貼一樣的印象氛圍,曖曖內含光,彷彿留給異鄉游子一盞幽幽的燭光,吸引並召喚在星際飄盪、深夜夢遊的人們回到其中。

偶爾也會突然虛室生白,井然的秩序,卻有著無盡的敞開,所有物件的線條都相互映射彷彿鏡子,又在彼此身上找到承接的空間,一切都在溶溶的光線裡浸潤著......

有時家屋似乎才剛剛粉刷好,界線很清晰,有著新居落成的新鮮氣息,有雀鳥周匝的興奮、也有檳榔花環繞的馨香。

有時家屋斑駁頹圮,似已掩埋在荒煙蔓草之中,卻像乍見童年時的玩具那般令人懷念……剝落的牆壁底下隱約還有東西,像是小時候的塗鴉,或是某些早已忘掉許久卻突然想起來的記憶,隱隱然要飛竄出來。

家屋更是親密愛人愛戀的場域,見證與記錄著情慾的流淌與發生、暈眩擁抱繾綣纏綿,乃至陰陽合一、令星雲密布、誕生一個又一個星球、宇宙與秩序的創生與運行。

至此,家屋已不是一個冰冷有形的建築物,實際上祂是一個靈體,多孔有如海綿,吸附承載著人們視息、休憩、與親密家人間互動的諸多生活氣息,並仰賴這些人們供奉的氣息活下去,不然人們為什麼說沒有人住的房子容易壞呢?

最後想到「君子攸宇」一語,我是在住家附近的一間隱密別墅門口看到的木牌上的字,感覺像是某個私人書院,可惜我沒有獲得更多資訊的方式。回來查了一下,知道原是出自《詩經.小雅.斯干》:

風雨攸除,鳥鼠攸去,君子攸芋(宇)。

這是一首距今2800多年前老百姓對周宣王宮室落成時所歌頌的詩,當時的人們對一個美好家屋的期待,就只是不用擔心風雨的侵襲與鳥鼠的騷擾,可以好好的生兒育女、安居樂業。

曾幾何時,當人們不再遭受風雨的侵襲與鳥鼠的騷擾,當實際上我們棲居的屋室越來越安穩安適的同時,卻常有不知道少了甚麼的匱乏感,一個現象是人明明很累了卻一點也不想回家,寧願在外遊蕩鬼混的空虛感。

詩人荷德林與哲人海德格指出現代人是無家可歸的人,因為精神的荒原而提出「詩意的棲居」。我覺得跟畫家這次畫展的主題所提出的「精神的家園」是很契合的,畫家透過一系列的作品讓我們意識到家屋的神聖性,祂是我們供奉內在神明的神聖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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