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沙發上的男人

時間早已離座
但它留下的煙尾兀自鼻息。——駱以軍．遺棄美學的雛形

北上看了「超日常daily⁺—第二屆大台北當代藝術雙年展」，實在是很豐盛的觀展經驗，回來兩天了，好幾件作品還一直在腦中翻騰著......

印象最深刻的是圖中這件名為 I Don ' t Know(《不知》)的作品，作者是Nicolas Tourte(尼可拉斯．圖爾特)。我卻寧可稱它為「紅色沙發上的男人」，文章開頭所引的詩，就是我看完這件作品後自腦海中緩緩浮現出來的句子。

其實，我在這件作品面前停留的時間並不長，有一度還以為沙發上的男人是真實存在的，直到被提醒：現場除了紅色沙發、電話、飲料與透明帆布是實體外，其餘的不過是投影出來的幻像。乍看似乎不過是調皮的藝術家一時興起玩起了虛實莫辨的感官遊戲，然而不知怎地，這件作品竟緩慢有力在我心中持續發酵，甚至激起泫然欲泣的情緒……

自投影機投射出來的男人像一縷魅影一樣閃現，慵懶地躺靠在紅色沙發上隨興地閱讀、接電話、喝飲料，怎麼看都不過是再日常不過的家居活動。然而那自空中垂落下來的透明帆布卻傳達出了不尋常的氣息，那個帆布與其說是個蚊帳，不如說更像防塵罩一樣的東西，也就是說這個帆布讓沙發看起來像是個早已不再使用的物品，也就更增添這件作品的詭譎性來。

我不禁想起了兩個文本，一個是孩提時代所閱讀過的兒童文學作家林良懷念么弟之死的一篇散文(應該是出自《鄉情》一書裡的四弟)，很多描述我早已不復記憶，但卻深深記得他文中寫到么弟死後所做的一場夢：他說在夢中，三歲的弟弟就像平常一樣一個人坐在黝暗的閣樓裡玩玩具，他揉了揉眼喜出望外地喊了他，並又驚又疑地問：你沒有死嗎？么弟抬起頭來天真浪漫地笑著：是啊，哥哥我沒死！這段敘述讓當時年幼根本不曾歷經生離死別的自己竟鼻酸不已、涕泣沾襟。 

另一個文本是蘇東坡悼念亡妻的詞作〈江城子〉，其中最讓人黯然銷魂的句子，莫若是：「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詩人在夜夢中忽然回到了家鄉，只見妻子正坐在小窗前對鏡梳妝著。這不過是妻子生前再日常不過的活動，然而卻在她走完生命時光，「它留下的煙尾兀自鼻息」(駱以軍)，被相思折騰的丈夫，那悵惘不甘的心靈不得不幻化出妻子最日常的形象來，那雖說是如夢似幻，卻是似假還真的靈魂顯影！ 

然後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最珍愛的親人們，總有一天也會一一離開我們，然後我們將在他們遺留下的冰冷物品上，投射出對他們無盡的纏綿思念，他們生前再尋常不過的習慣或行為，將化為我們最珍視的幻覺，感覺他們一如既往地在那裏呼吸著、活動著，並不曾真的離開我們。       

原作時間：2019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