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花一日自為榮—電影《尋訪千利休》有感

日本戰國時代著名的茶道宗師千利休，追求簡樸殘缺之美，將茶道與侘寂美學結合，是開創日本美學底蘊的靈魂人物。

還記得2022年中秋前夕在南故宮看過裏千家(日本茶道最大流派)日本茶會的講座與現場表演，深有所感，並在一個學姊推薦下看了日本茶聖《尋訪千利休》的電影。完全就是深度接軌，很多問題非但豁然開朗而且更加深印象。

整部片拍得非常美，一景一物都是侘寂美學的具體展現，早在彼時就已深深陶醉在那樣的美感氛圍當中。直到今日，很多畫面仍像燭火一樣，不時在腦海裡閃現。

相信很多人看完之後跟我都有一樣的共鳴，對黑暗黝室中「槿花一日自為榮」的強烈美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明明知道很多情節都是虛構的，卻還是感動不已！

據說年輕的千利休(與四郎)不過是個荒唐、好色的登徒子，經常流連妓院不歸，直到遇到令他砰然動心的高麗女子。當時這個女子就像獵物一樣被抓來關起來，目的是要送進宮裡當貢品。一開始這個高麗女子不吃不喝，為了親近她、也為了讓她開心一點，與四郎找來一個當地的韓廚來為她料理食物，用一種無比珍愛的心情來接近她。

兩個都是這麼年輕、對美都有這麼強烈稟賦與追求的人，一瞬間愛意的火花被點燃了，是顧城說的吧：「在愛中，死是平常的事」。兩個人想要私奔，私奔不成就想去殉情。能不考量現實的利害得失，只憑感覺，感覺到了就去做的，那是只有最年輕的生命才能展現的最自由的意志。

與四郎與高麗女子私奔躲到一個海邊的漁屋，與四郎跟女子語言不通，只能用漢字溝通（用漢字溝通這個橋段怎麼這麼美呢?）

與四郎面對外面追捕的人們，無力地對女子表示沒辦法並寫下漢字：「汝欲成蠻王奴婢乎？欲生乎？欲死乎? 」女子看了一眼隨身攜帶的木槿花粲然開放的樣子，忘情地笑了，神情堅定地寫下：「槿花一日自為榮，何須戀世常憂死?」

「槿花一日自為榮」，那一刻...她充盈了，不甘為奴的她從容做出殉身的抉擇，那一刻令船屋無比光輝，我被這一刻打動得涕泣漣漣，無法自已... ...這一句是大唐詩人白居易的詩，過去雖也讀過卻沒甚麼特別感覺，如今卻被這樣一個不過是虛構的橋段，震得心旌搖曳起來。

與四郎與高麗女子的戀情自然是不可考的。

我想人們對於千利休如何從當年的浪蕩子，蛻變成後來內斂自持的禪師與茶道大師，應會心生好奇與求索的慾望，偏偏人內心的真相(歷史的真相)就像一個黑盒子是那麼不可知不可測，所以才會依照一些蛛絲馬跡編了這樣一個虐心的浪漫愛情故事！那個高麗女子無疑就是美的化身，千利休因見識了這樣的美、被這樣的美啟悟，才幡然成為美的信徒。

全片一直在強調：美，是這個世界最獨特的力量，祂讓人充盈，沛然莫之能禦，連土牆都熠熠生輝！千利休曾無懼當時最有權勢的霸主織田信長，以無比懾人的氣場說：「美，就是我說了算！」

這並不是將權勢視為無物，而是在本質上，美與權勢就不在同一個維度。美，就是美，我不需要得到別人的認可或鼓勵，那是一種深深被充盈的生命感，我覺得「是」就「是」了，我不禁想到孟子所說的「充實之謂美」，這是一個多麼強大的自我認可的精神力！在簡陋、殘缺、不完滿的物象上(侘寂世界觀)卻綻放一朵燦爛如斯的花，人在審美觀照的瞬間也被盈滿了！

然而這對於一個至高權力的掌握者來說，卻又是多麼挑釁的一件事！用一個統治者的口吻來說就是：你們每個人都充實盈滿了，那誰來臣服我？當我的奴隸呢？這就是為什麼一個人畜無傷的茶師竟然對當時的統治者豐臣秀吉起到那麼強大的威脅、甚至要遭到那麼劇烈的迫害！

過去曾寫過好幾篇槿花的文章、也查過不少木槿的資料，但是從未有過那麼深刻與充盈的生命感。當然知道槿花是韓國的國花，又被稱為無窮花。今年中秋夜裡，家裡的槿花也還在綻放，但槿花帶給我的強烈美感卻是透過劇中情境：盛放的木槿花、白居易的詩、瞬間讓女子神采熠熠，那幸福的光暈似乎照亮了黝暗的船屋，彷彿悟道一般(朝聞道夕死可矣)可從容赴死，其實點點滴滴流淌是千利休的侘寂美學……

甚至感覺連白居易的詩也被這個生命給充盈了，白居易原詩其實是一種對仗的形式，「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何須戀世常憂死？亦莫嫌身漫厭生。」一整個就覺得好套語好概念，或許是因為在白居易之前與之後都有太多人寫過類似東西吧，這個形式困死了詩意，好像非得抽離一些原本的框架，才能再度找到美感與生命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