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2|閱讀時間 ‧ 約 29 分鐘

育兒記憶

婚禮過後,我們用結婚禮金將新家裝潢了一番,準備迎接兒子的出生。


老婆懷孕期間沒有太多不適,他一直以來都很健康,是月經來也不太會痛的那種女生。他食慾還是很好,如果吃了太油膩的食物,回家吐一吐就好了,下次還是照吃。記得有一次問他人生中哪一段時間最幸福?他認真想一想,回答說是懷孕的時候,因為懷孕的時候可以廢的很心安理得,所有人也都很關心他、照顧他,畢竟懷孕本身就是一件高「生產」力的事了。


有一天晚餐,他吃了油膩的滷肉飯和虱目魚湯,半夜一直吐,吐到一半卻發現羊水破了,於是我趕快送他去醫院,準備生產。生產的過程比想像中順利,他真的是年輕又健康,好像連無痛都沒打,小孩一下子就生下來了。產房護理師將兒子小小的紅腳印蓋在白紙上,我們一家三口拍了合照,於是我成了爸爸,他成了媽媽。


兒子出生後,多數時間無疑是幸福的。我們在岳父岳母家坐月子,然後學習怎麼照顧新生兒。換尿布、協助老婆擠奶、餵奶、哄睡等等,至於幫兒子洗澡這種高難度的事就交給岳母。


但是住在岳父岳母家很不自在,本來兩個不同的家庭就會有各自的文化,我們家和他們家的風氣又剛好是兩個差異很大的極端,短暫相處還可以,時間一長就會覺得很疲勞。


而且我還有一件事一直沒提,就是我的強迫症。自從國中以來,我的強迫症狀雖然起起伏伏,但我總會調整到一個可以平衡自己與外界的狀態,其中最關鍵的就是「自由」和「獨處」。應該是因為我爸也有強迫症,所以他很不愛干涉別人的事,不干涉別人,也是為了保有他自己的秩序。雖然他一焦慮起來就無理取鬧,而且又吵又暴躁,非常惹人厭,也會搞得我心煩,但相較老婆家無處不在的干涉與控制,住在我家時,我感到非常自在。至於老婆從小也很受不了家人的控制,已經和家人抗爭許久,也養成了不喜歡干涉別人的個性,因此我和老婆的相處還算OK,不會誘發我的強迫症。除此之外,就是我總是對自己還不錯,並沒有給自己太大壓力去逼自己工作或創作(也因此我在20幾歲該為事業打拼時卻很懶散),所以強迫症一直都還能有效的控制,沒有對我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響。


但小孩出生之後,身為父親,肩負起無可推卸的責任(一旦推卸只會更有罪惡感),獨處的時間變很少。另一方面,因為房子買在岳父岳母家附近,他們又幫忙付了一半房貸,因此我們從生活起居到理財規劃都深會被他們干涉。老婆或許早已習慣,因此沒有改變太多,但我預設了所謂男人就該如何如何、當了父親就該如何如何的想法,硬是將自己的價值觀、處事的態度、甚至是生活習慣做了巨大的調整。雖然老婆一直說我不需要為了符合岳父岳母的期待而這麼做,但我聽了只會生氣,因為事實上岳父岳母時常不斷明示、暗示他們對我的期待,如果不迎合他們,只會遭受不指名道姓的奚落和冷語,敏感的我無法裝作聽不懂。


坐月子的那一個月,印象中仍是幸福,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卻是一次激烈口角。那時半夜要餵奶,但我手遊玩到一半,關機就輸了,老婆喊我,我卻一直說等一下,他就生氣了,他生氣後我更生氣,我生氣他憑什麼對我生氣。我住這裡已經很不習慣了,晚上要顧孩子,白天還要工作,覺得自己很委屈。當然我也知道他更辛苦,產後憂鬱可不是我那點小憂鬱可以比擬的,但這就是典型的新手爸媽吵架模式,我們都還太年輕,也太自我中心,不願體諒對方,只惦記自己的付出和辛勞。


坐月子的這個月,幸福與疲倦交織,為我們往後的婚姻生活定下基調。


除了新居落成時,有邀朋友來家裡辦一場入厝趴(其實就是煮飯給大家吃,然後大家聊聊天而已)其餘時間不是在照顧兒子就是和老婆的家人一起過家庭時間。家族聚餐家族旅遊、家族旅遊家族聚餐⋯⋯諸如此類。小孩出生後就不再和朋友hang out,也把樂團解散了,唯一的外出時間一定是去工作而已。


當時那個很長期的博物館案子還沒結束,每個月有零星的穩定收入,再加上另外接一些商案,勉強還能支付房貸。但幾個月過去後,博物館案子結案,從此再也沒有保底的收入,家庭開銷又愈來愈多,於是經濟壓力遽增,每個月都入不敷出,在兒子滿兩歲以前我們就將存款燒的一點都不剩。


另一方面,老婆一直因為結婚生子中斷他的電影美術事業感到沮喪,他在談及這件事的時候,我都會覺得他在怪我,儘管他澄清沒有這個意思,我還是會因此發怒,好幾次都因為這件事而激烈爭吵。


育兒生活雖然勞苦但大抵是幸福的,也有很多美滿家庭般的高光片刻,讓我們可以貼上臉書和大家分享,但是較為陰暗、負面的部分,我們卻總是避而不談,從來沒有好好梳理過。


兒子一歲多的時候,老婆開始復出接案,但他的工作就是我一直以來都很討厭的劇組工作,超高工時的工作型態讓他一拍片就像人間蒸發,我得當起全職爸爸。


我知道沒有人是天生帶小孩的高手,尤其我們這個世代習慣被照顧而非照顧人,年輕人又很自我中心,而且耐心有限。但我想我因為強迫症的關係,耐受度比起一般人又更低了。在經濟壓力和育兒壓力的交互影響下,我的強迫症愈來愈惡化。


這段期間我開始玩一款國戰手遊。所謂的國戰遊戲是玩家vs玩家,並且24小時不間斷的一種遊戲機制。同一個聯盟的玩家不只在遊戲裡有聯絡,還會在遊戲外成立line群組,用line溝通、商討策略。為了取得勝利,必須付出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我當時一發不可收拾地跌入國戰手遊的深淵,在照顧兒子時、和老婆家人吃飯時、甚至在拍攝工作進行中的時候,我都會拿起手機來操作,就像中毒般上癮。沈迷國戰手遊大幅影響我的工作和家庭,讓我更像個廢物。除此之外,因為長時間拿手機、盯螢幕,我的肩頸痠痛變成肩頸劇痛,幾乎每天都在頭痛,嚴重的時候一頭痛就會吐,同時也愈來愈胖⋯⋯雖然我知道玩手機是造成我生活崩壞的主因,但我就是停不下來,像吸毒者一樣,戒毒談何容易?


我將這一切隱瞞,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雖然每天一覺醒來就陷入沈重的罪惡感中,但只要我進入遊戲世界,就又可以快速麻痺。每天渾渾噩噩、庸庸碌碌,就算看見大學同學,或是過去的夥伴,經過長時間努力而收穫工作成果,我也只是在自我譴責和沮喪過後,再度拿起手機玩遊戲而已,真的就像掉入深淵一樣,毫無希望。


老婆是個隨性自由的人,但同時也是神經很大條的人。他可以寬容接受很多事情,不受影響,但同時也不容易察覺他的伴侶已經徹底崩壞⋯⋯


兒子一天一天長大,他的成長總是帶給我們各種驚奇,他的笑容撫慰我們的心,我們一天一天愈來愈愛孩子,但是也一天一天失去對彼此的耐心。


結婚這幾年間,我唯一的成就,就是拍了一支紀錄長片。我之所以有機會拍攝這支影片,是因為之前的短片有被看見,然後趁著核電議題尚在浪頭上,再拍攝一支相同議題的影片。這支紀錄片我自認拍的很盡力,卻並不討喜,在影展上沒什麼成績。在這之後,我開始認為自己其實沒有拍紀錄片的才能,個性也不適合,於是萌生不再創作紀錄片的念頭。


這陣子有一個之前拍博物館案子認識的朋友找上門,提供一個和博物館案性質很接近的工作,後來這個工作延伸出另一個工作,然後又延伸出另一個,最終變成另一系列的長期拍攝工作。


這個工作對我來說是一個轉捩點,將我拉出廢人的泥沼,尤其之後又標到政府案子,一度讓我有一種自己已經有獨立開發新案子的能力的錯覺(後來證實這次只是沾協力廠商的光)。我電動打的比較少了,也比較勤於工作,而且這時候有一個待在國外的朋友,因為罹患憂鬱症回到台灣,我和他同病相憐,突然變得很要好。


因為我們都曾跌到谷底而後重生,轉而湧出一種樂於冒險的態度,從麻木中恢復過來的五感渴望更多感受,於是開始想嘗試一些不同以往的經歷,做一些不同以往的事。


一次到高雄工作,在路上被計程車司機攔路詢問「要不要載你去找粉味的?」我搖搖頭,但他順手遞給我一張名片,告訴我有什麼需要就打電話給他。後來那張名片被我收在皮夾裡,要是老婆看到,也不會知道那是什麼,但它就像潘朵拉的盒子一樣不時誘惑著我,誘惑我去做一些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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