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過後,我們用結婚禮金將新家裝潢了一番,準備迎接兒子的出生。
老婆懷孕期間沒有太多不適,她一直以來都很健康,是月經來也不太會痛的那種女生。她食慾還是很好,如果吃了太油膩的食物,回家吐一吐就好了,下次還是照吃。記得有一次問她人生中哪一段時間最幸福?她認真想一想,回答是懷孕的時候,因為懷孕的時候可以廢的很心安理得,所有人也都很關心她、照顧她,畢竟懷孕本身就是一件高「生產」力的事了。
有一天晚餐,她吃了油膩的滷肉飯和虱目魚湯,半夜一直吐,吐到一半卻發現羊水破了,於是我趕快送她去醫院,準備生產。生產的過程比想像中順利,她真的是年輕又健康,好像連無痛都沒打,小孩一下子就生下來了。產房護理師將兒子小小的紅腳印蓋在白紙上,我們一家三口拍了合照,於是我成了爸爸,她成了媽媽。
兒子出生後,多數時間無疑是幸福的。我們在岳父、岳母家坐月子,然後學習怎麼照顧新生兒。換尿布、協助老婆擠奶、餵奶、哄睡等等,至於幫兒子洗澡這種高難度的事就交給岳母。
但是住在岳父、岳母家很不自在,本來兩個不同的家庭就會有各自的文化,我們家和他們家的風氣又剛好是天差地遠的極端,短暫相處還可以,時間一長就覺得好疲勞。
而且我還有一件事一直沒提,就是我的強迫症。自從國中以來,我的強迫症狀雖然起起伏伏,但我總會調整到一個可以平衡自己與外界的狀態,其中最關鍵的就是「自由」和「獨處」。應該是因為我爸也有強迫症,所以他很不愛干涉別人的事,不干涉別人,也是為了保有他自己的秩序。雖然他一焦慮起來就無理取鬧,而且又吵又暴躁,非常惹人厭,也會搞得我心煩,但相較起在岳父、岳母家的那種無處不在的干涉與控制,住在我家時,算是非常自在的。至於老婆,她從小也很受不了家人的控制,已經和家人抗爭許久了,她不喜歡干涉別人,也不喜歡別人干涉她,因此我和老婆的相處一開始還算OK,不會誘發我的強迫症。除此之外,就是我總是對自己還不錯,並沒有給自己太大壓力,去逼自己工作或創作(也因此我在20幾歲該為事業打拼時卻很懶散),所以強迫症一直都還能有效的控制,沒有對我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響。
但小孩出生之後,身為父親,肩負起無可推卸的責任(一旦推卸只會更有罪惡感),獨處的時間變很少。另一方面,因為房子買在岳父、岳母家附近,他們又幫忙付了一部分的房貸,因此我們從生活起居到理財規劃都深受他們干涉。老婆或許早已習慣,因此沒有改變太多,但我預設了所謂男人就該如何如何、當了父親就該如何如何的想法,硬是將自己的價值觀、處事的態度、甚至生活習慣做了巨大的調整。雖然老婆一直說我不需要為了符合岳父、岳母的期待而這麼做,但我聽了只會更生氣,因為事實上岳父、岳母時常不斷明示、暗示他們對我的期待,如果不迎合他們,只會遭受不指名道姓的奚落和冷語,敏感的我無法裝作聽不懂。
坐月子的那一個月,印象中仍是幸福,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卻是一次口角。那時半夜要餵奶,但我手遊玩到一半,關機就輸了,老婆喊我,我卻一直說等一下,她就生氣了,她生氣後我更生氣,我生氣她憑什麼對我生氣。我住這裡已經很不習慣了,晚上要顧孩子,白天還要工作,覺得自己很委屈。當然我也知道她很辛苦,產後憂鬱可不是我那點小憂鬱可以比擬的,但這就是典型的新手爸媽吵架模式,我們都還太年輕,也太自我中心,不願體諒對方,只惦記著自己的辛勞和付出。
坐月子的這個月,幸福與疲倦交織,為我們往後的婚姻生活定下基調。
除了新居落成時有邀朋友來家裡辦一場入厝趴(其實就是煮飯給大家吃,然後大家聊聊天而已)其餘時間不是在照顧兒子就是和老婆的家人一起過家庭時間。家族聚餐、家族旅遊,然後家族旅遊、家族聚餐⋯⋯如此反覆。小孩出生後就不再和朋友hang out,也把最後一個樂團解散了,唯一的外出時間一定是去工作而已。
當時那個很長期的博物館案子還沒結束,每個月有零星但穩定的收入,再加上另外接一些商案,勉強還能支付房貸。但幾個月過去後,博物館案子結案,從此再也沒有保底的收入,家庭開銷又愈來愈多,於是經濟壓力遽增,每個月都入不敷出,在兒子滿兩歲以前我們就將存款燒的一點都不剩。
另一方面,老婆一直因為結婚生子中斷她的電影美術事業而感到沮喪,她在談及這件事的時候,我都會覺得她是在責怪我,儘管她澄清她沒有這個意思,我還是會因此發怒,好幾次都因為這件事情吵架。
育兒生活雖然勞苦但大抵是幸福的,也有很多美滿家庭般的高光片刻,讓我們可以貼上臉書和大家分享,但是較為陰暗、負面的部分,我們卻總是避而不談,從來沒有好好梳理過。
兒子滿一歲之後,老婆開始復出接案,但她的工作就是我一直以來都很討厭的劇組工作,超高工時的工作型態讓她一拍片就像人間蒸發,我得當起全職爸爸。
我知道沒有人是天生帶小孩的高手,尤其我們這個世代普遍習慣被照顧而非照顧人,年輕人又很自我中心,而且耐心有限。但我想我因為強迫症的關係,耐受度比起一般人又更低了。在經濟壓力和育兒壓力的交互影響下,我的強迫症愈來愈惡化。
這段期間我開始玩一款國戰手遊。所謂的國戰遊戲是玩家vs玩家,並且24小時不間斷的一種遊戲機制。同一個聯盟的玩家不只在遊戲裡有聯絡,還會在遊戲外成立line群組,用line溝通、商討策略。為了取得勝利,必須付出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我當時一發不可收拾地跌入國戰手遊的深淵,在照顧兒子時、和老婆家人吃飯時、甚至在拍攝工作進行中的時候,我都會拿起手機來操作,就像中毒般上癮。沈迷國戰手遊大幅影響我的工作和家庭,讓我更像個廢物。除此之外,因為長時間拿手機、盯螢幕,我的肩頸痠痛變成肩頸劇痛,幾乎每天都在頭痛,嚴重的時候一頭痛就會吐,同時也愈來愈胖⋯⋯雖然我知道玩手機是造成我生活崩壞的主因,但我就是停不下來,像吸毒者一樣,戒毒談何容易?
我將這一切隱瞞,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雖然每天一覺醒來就陷入沈重的罪惡感中,但只要我進入遊戲世界,就又可以快速麻痺。每天渾渾噩噩、庸庸碌碌,就算看見大學同學,或是過去的夥伴,經過長時間努力而收穫工作成果,我也只是在自我譴責和沮喪過後,再度拿起手機玩遊戲而已,真的就像掉入深淵一樣,毫無希望。
老婆是個隨性自由的人,但同時也是神經很大條的人。她可以寬容接受很多事情,不受影響,但同時也不容易察覺她的伴侶已經徹底崩壞。
兒子一天一天長大,他的成長總是帶給我們各種驚奇,他的笑容撫慰我們的心,我們一天一天愈來愈愛孩子,但也一天一天失去對彼此的耐心。
結婚這幾年間,我唯一的成就,就是拍了一支紀錄長片。我之所以有機會拍攝這支影片,是因為之前的短片有被看見,然後趁著核電議題尚在浪頭上,再拍攝一支相同議題的影片。這支紀錄片我自認拍的很盡力,卻並不討喜,在影展上沒什麼成績。在這之後,我開始認為自己其實沒有拍紀錄片的才能,個性也不適合,於是萌生不再創作紀錄片的念頭。
這陣子有一個之前拍博物館案子認識的朋友找上門,提供一個和博物館案性質很接近的工作,後來這個工作延伸出另一個工作,然後又延伸出另一個,最終變成另一系列的長期拍攝工作。
這個工作對我來說是一個轉捩點,將我拉出廢人的泥沼,尤其之後又標到政府案子,一度讓我有一種自己已有獨立開發新案子能力的錯覺(後來證實這次只是沾協力廠商的光)。我電動打的比較少了,也比較勤於工作,而且這時候有一個待在國外的朋友,因為罹患憂鬱症回到台灣,我和他同病相憐,突然變得很要好。
不過一旦沒做虧心事,我就開始想指責他人的不是,我的脾氣愈來愈壞,變得愈來愈像我父親,而老婆總會指出這一點,讓我更加生氣。那時候我時常和老婆吵架,時常摔東西,時常暴怒,時常哭,時常想從陽台跳下去。結婚第三年,日子時常都是這樣。有一次吵架吵的很激烈,老婆終於把我拖去看身心科。
其實關於我的強迫症,我跟她已經談過很多次,也一直說要去看身心科,但因為一些不必要的偏見,心裡還是很排斥,一直沒有付諸實行。後來真的去就醫,並開始吃藥後,突然感到非常懊悔,一直想著如果早幾年來就醫,我的人生就不會這樣了。
我的身心慢慢恢復平衡,藥物當然是首要功臣,但開始看醫生後,對自己病情不需要再隱瞞,這一點的影響也很大。岳父、岳母那些不中聽的話還是有,但已經因為知道我心理生病而減少很多了。
不過病好了,我卻渴望破繭重生,急欲擺脫婚姻與育兒生活,對各種事情的耐受度愈來愈低,每一次爭吵都比上一次更為激烈,終於我們決定分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