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記憶

更新於 2024/09/21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升大學的那個夏天大多數時間都沒特別去哪裡,也沒和朋友見面,就待在家,沈浸在書、音樂和電影的世界中就很滿足。那個夏天看的電影中,就屬生日當天在電視上看的《藍色大門》印象最深。當時看非主流電影的管道除了去光南大批發、光華商場買DVD,就是每個月仔細研究電視節目表,然後把想看的電影圈起來,時間到了準時收看。


那個夏天也是第一次參加大型音樂祭,本來熱音社的朋友在約,我以為理所當然要買三天聯票,結果到音樂祭前一天,才知道其他人都只買一天的票,我就自己看了另外兩天。獨自散步在圓山山頭的感覺很好,比起和朋友相聚更好。記得最後一天朋友有來,我和他們混到凌晨,已經沒車可搭,卻在道別後才發現不小心把錢花光了,就索性從圓山一路走回中和,走了將近三個小時,經過華中橋時,天已經濛濛亮。


大學開學,這段時間應該是多采多姿,我卻記不起太多事⋯⋯有個印象是兩個女生一前一後走進視聽教室,都很漂亮。前面那個女生皮膚黝黑,穿很短的短褲,看起來熱情奔放,是個辣妹,但後來才發現他原來是個說話輕聲細語、內斂自持的人。後面那個女生皮膚白皙,臉上有少少雀斑,戴著厚重眼鏡,一看就是內向害羞的書呆子,結果卻是個講話大聲、會罵髒話、會哈哈哈笑的很開,像大姊頭一樣的女生。後來這個大姊頭變成我的女朋友。


大一上學期學了什麼似乎不是重點,重點是認識新朋友,像迎新宿營、啦啦隊比賽、被學姊告白⋯⋯等等,記得的都是這些事。尤其一些後來沒再見面的人,特別會被保存在記憶深處。像是當時的班代,一個陽光開朗卻心思細膩的大男孩,後來他在媽媽的期望下重考,去念了外語系,卻出現學習障礙,被誤診成精神疾病,結果卻是腦瘤,在治療一年之後還是過世了。我一想到大一這段時光,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他,我想他的開朗笑容應該常駐每個同學心中,那種笑容很難忘的了。


我的初戀開始在18歲這年的跨年夜,在此之前我完全沒有想要追那個女生,也沒有受他吸引。當時他看電影不小心看到睡著了,把頭靠向我的肩膀,這個動作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我一直覺得都是因為費洛蒙,費洛蒙很厲害的,一個臭男生,活了18年都只聞過自己的臭味,在聞到香香的女孩的味道之後,怎麼能不被搞的小鹿亂撞呢?


那時候我們一群朋友大概六、七個人,除了我之外還有另一個男生,我決定約那個女生出去前一天,還打電話跟他說我的約會計劃,後來才知道原來他也喜歡那個女生(不過後來他大二就出櫃了)。我女友也知道那個男生喜歡他,所以當我們一群人出去的時候,女友總是會對他特別好,像是有時候會夾菜給他吃,但不會夾給我,這讓我很嫉妒。但是向女友抱怨也沒用,因為他就是一個會想照顧別人心情的好女孩。


下學期好多科被當掉,差點被二一,真是嚇死我了。完全不能想像自己重考之後,人生階段落後於別人會是什麼狀況?不像現在,已經經歷太多失敗與挫折,早就不在乎什麼是人生該有的階段了。


那時初嚐戀愛的滋味,一刻也離不開對方,並且沈溺在性的探索上。我們在姑姑家我房間做、在他家他房間做、在U2電影院不能上鎖的房間做、和一群朋友出遊時也在大通鋪的棉被裡做,只差沒在捷運上蓋著外套直接做⋯⋯一開始還不熟練的時候,也發生過擦槍走火,擔心懷孕而提心吊膽的事情。一個十八歲的小鬼,八字都還沒一撇,就咬著牙跟對方承諾說「如果有萬一,孩子生下來,我會負責」還好驗孕完後沒事⋯⋯不過雖然發生了這種事,下次還是不戴保險套,真是要爽不要命。


一年級下學期第一次當導演,拍了一隻三分鐘的愛情小喜劇,劇情非常俗爛,但因為敘事流暢,得了系上影展的一個小獎。升二年級時買了一台小DV(忘了是我買的?夥伴買的?還是一起買的?)和之前拍片夥伴相約再拍一部去參加外面的比賽。這次換他當導演,我當編劇。


那支影片描述一個樂團主唱,在家人反對下,還是執意要玩樂團。他和團員一起去參加音樂祭,度過了快樂的時光,但主唱向團員報告,說他即將要聽家人的話出國唸書。煙花燦爛,曲終人散,大家還是得道別。故事其實不算差,中規中矩的,但台詞寫的超級爛,場面調度和表演也不行。有聲片的製作難度真不是默片可以比的,當然也就什麼獎都沒得。


當時會寫這個故事,是因為在練團室巧遇學姊和他的樂團(高中時借我《青春電話物語》的那個學姊)。這個樂團應該是他玩的最後一個樂團,他升大學沒像我一樣唸什麼藝術,而是唸商管,大學畢業後當起周九晚五的上班族,然後常常去日本玩,這些訊息都是我在臉書上單方面看到的。


學姊是貝斯手,我因為拍這支片也認識了他其他幾位團員。吉他手和主唱後來都有和我組過團,主唱後來因為出國學電影,到現在都和我偶有聯絡。


奇怪,我沒提自己的樂團,卻提了別人的樂團⋯⋯不過,多的是沒提的事。似乎都要稍微有點故事才會被記憶留住。也許我為了記住這些事,也不斷在潛意識裡編造記憶。


大二開始拍攝十幾分鐘的影片,學習電影技術和理論,然後摸索怎麼說故事。可能因為那時交了漂亮女朋友,又覺得自己在學電影時,理解的比別人快,就大頭症發作,逐漸顯露出有點沙文的那一面,不知不覺在團隊工作中引起其他同學的反感。下學期內斂許多,開始注意自己的言行,人緣也變得比較好了。這兩種極端的個性,後來反反覆覆出現在我的人生中。


大二、大三接觸了實驗片、紀錄片,也有遇到很好的老師,至今深受他影響。大二、大三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認真學習電影中度過。


大三下學期,有一天凌晨,突然接到父親電話,問我「今天有沒有課?方不方便請假?」我問他為什麼這麼問,他說「阿嬤過世了」。我在震驚之餘,怒火升起,阿嬤都過世了,還問我學校有沒有課?覺得這個人的行為有很多我都無法理解。隨後大姑姑來敲門,一行人匆匆忙忙趕到醫院,一到醫院,看到急救無果,家人們在急診室裡哀號。在停下電擊之後,大家面對現實,把遺體運回金山,準備處理後事。


坐車時大家都沒說話,經過外木山海岸時,晴空無雲,海面上波光粼粼,對於至親突然過世這種事,其實我當時的情緒完全反應不過來,一直要到夜深人靜,一個人的時候,心才會隱隱作痛。


阿嬤是父母以外和我最親近的人,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阿嬤和我更親近。我的童年時光和學齡時光,都是在阿嬤的庇護下長大,他的聲音和面容還是那麼熟悉,一刻都不曾忘記:我要偷溜出去玩的時候,他喊我名字的聲音;和他坐在客廳看電視時,他拿扇子扇風的樣子。許多聲音和畫面都一一烙印在我心中。他總是幽默風趣,能把家裡以前的一些小事或是前後鄰居的各種八卦描述的高潮迭起、生動活潑,同樣一個故事,由他來說就會比別人說的精彩萬分,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敘事的魔力。


阿嬤是吞安眠藥自殺的,自殺前阿公不斷找他吵架。阿嬤離開後,當我想起阿嬤,就想到他的一種笑容,那笑容似乎藏有許多無奈,也常若有所思。就像俗話說的「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們家也有一些外人不太容易理解的特殊文化,也許有憂鬱症和強迫症因子,我們的個性較為暴烈,而且很固執。阿嬤過世後,家人在喪禮上和解,我卻從此覺得父親是在關鍵時刻不可信任的人,因為我聽說阿嬤過世時,他因為氣阿公和阿嬤把家裡搞的雞犬不寧,當我媽說阿嬤斷氣了,要趕快送醫院時,他竟然回說「不想管他們了!」多麼愚蠢的人才能說出這種話?當然也很氣阿公,一方面我和阿公感情不像阿嬤一樣深厚,另一方面阿公和我爸對我來說是同一種愚蠢人格。


幾個月後的一個晚上,不知道和女友談到什麼,想起過世的大一班代,又想起阿嬤,突然悲從中來,哭得眼淚、鼻涕直流,不斷喊著「為什麼是他們?為什麼會是他們?」有時候,要一直到眼淚流出來,才知道自己原來有這麼難過。


升大四暑假,經由老師推薦,得以有機會去一家業界知名的廣告公司實習,在那邊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責任制⋯⋯當大家在忙的時候,儘管你沒事,也不能下班;輪到你忙的時候,得把自己的工作放一旁,先做完上司交代的事,假日再來加班做自己的事。然後導演和攝影師開會時往往天馬行空、隨意談笑,執行製片和我們這些小毛頭就要在一旁認真做筆記,也不敢向他們確認剛剛說的是認真還是玩笑話,時常焦頭爛額準備了一週才發現做白工。實習了一個月之後,對於這樣的工作環境覺得實在很「阿雜」,另一方面也焦慮找不到畢業製作的題材,於是向廣告公司老闆提出停止實習的要求。這一個難得的機會被我白白浪費掉,讓推薦我的老師很生氣。後來我還誇誇其談「畢業後就是要創作,進廣告公司的話,那還不如去賣麵」這句咒語後來一直糾纏著我,到現在遇到中年危機,真的在考慮要不要去賣麵了。


那時阿嬤的喪禮有一些後續的儀式,我是長孫,地位如同兒子,每次法師唸經時,我都得和爸爸、叔叔,輪流拿香跪在那裡,每次一跪就是半小時、一小時起跳。我一邊跪一邊開始想著小時候和阿嬤在一起的時光,然後順著時序,細數我遇見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努力記憶起遺落在心底的吉光片羽。這就是我第一次做整理記憶這件事,之後我還重複做過幾次,但都沒有第一次那麼仔細,包含現在這次也沒第一次那麼仔細。其實記憶經過反覆咀嚼,有些會變得索然無味,也有些會根本分不清是真實經歷還是潛意識編造的謊言。不知不覺,跪在那裡回顧完人生經歷之後,就開始在想劇本,畢業製作的劇本也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出來的。


大二開始,姑姑家時常有人來打麻將,滿屋子煙味鑽進門縫,燻的我難受。更糟的是,姑丈那時候丟了工作又疑似外遇,兩人從女人的事吵到錢的事,吵誰付出比較多、這棟房子是誰的。然後打開房門在我面前吵,一下要我搬出去,一下又道歉說剛剛說的只是氣話。寄人籬下遇到這種狀況十分棘手,又必須替他們保守秘密,畢竟家族裡還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婚姻出狀況。於是我大三後就搬出去了,搬到學校附近住。


我記得我那個小房間的樣子。不同於高中租屋處,大學時住的兩個房間都按自己喜好擺設,全然的強迫症風格:空無一物,看起來就像剛搬進來或是即將要搬走一樣。灰色的床單、白色iBook和昏黃的燈光。窗戶的縫隙很大,冬日寒風不斷鑽進房裡,棉被怎麼蓋都蓋不暖。


大學生活後半段,新鮮的事物漸漸少了,大家都變成「老」大學生,我們那群朋友,除了逛街、唱歌之外,還很愛在租屋處打麻將,但我三者都不喜歡。我逐漸變成「某人的男朋友」而不是單獨存在,因為女友比我好相處,也更喜歡跟大家混在一起,如果沒有他的話,我早就不在這個團體裡了。其實有時候我更想跟另一群同學混(大部分來自南部,他們會稱我們為台北幫),他們會認真談電影,而不是像我們一樣總是語帶嘲諷。


我那時候真是太想證明自己的能力、太想拍出一部好作品了,就算強迫症發作,寫劇本像是在石頭上刻字一樣的困難,我還是一律拒絕朋友的玩樂邀約。當他們在隔壁打麻將時,我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咬著牙一下接一下的敲著鍵盤。


記得有一個週末,我留在租屋處,沒回金山家,屋外連下了幾天的淒風苦雨。我一邊寫劇本一邊覺得好孤獨,打電話給女友時,女友正和家人吃火鍋,他問我怎麼了,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我不知道他曾不曾有過孤獨的感覺?要是我說了,他能理解嗎?而且,向他人索求關愛總有得不到回應的風險,我才知道原來交了女友仍會感到孤獨。


我們在女友家的山上別墅進行拍攝,所有的工作人員和演員也住那邊。拍攝進行的很順利,大家吃的好、睡的好,從未超時,收工後就打電動、打麻將,甚至有一天晚上生起火來烤肉。因為一直對業界、甚至學長姊拍片時的血汗感到很不滿,當我有機會做導演時,我想讓劇組開心。成功做到了之後,我很引以為傲。那時候當導演,拍自己的片,受劇組人員愛戴,讓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


七天拍完,我們從山上下來,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因為接下來是過年,和女友各自回家待著,但我卻偷偷約了化妝師出去。


化妝師是我當時樂團吉他手的前女友,高中也是熱音社的,大學唸了服裝設計,所以我才找他一起來拍片。拍片時大家抽籤選床位以示公平,我沒和女友睡一起,而是依照抽籤的結果睡在和化妝師相鄰的沙發上,我們睡覺時頭靠的很近,可能因此交換著彼此的費洛蒙,又一次因為費洛蒙,年輕人就是沒定性⋯⋯儘管我有女友,他也認識,但兩、三次約會後我們就決定在一起了。


不久之後,女友發現我劈腿,在一個晚上的時間裡,他瘋狂打電話給所有他能找到的人,幾乎整個系的上下三屆學長、學姊、學弟、學妹,還有所有和我認識的人都接到了他的電話,他的反應激烈程度完全出乎我意料。在那之後,我走到哪都覺得有人在背後議論我,當所有人看向我的時候,我都覺得是不懷好意,感覺自己徹徹底底被生活圈裡的所有人絕交了,儘管他們可能只是不知道該和我說什麼。後來我的想法和性格愈來愈偏激,不久後也和化妝師分手了。


被孤立後,我轉而把心思放在畢業製作上,歷經辛苦的後製工作,最終在畢展獲得好評。那時的我,憤怒點燃了驕傲,而驕傲又助長了憤怒,變成一個大家都無法忍受的討厭鬼。當時最後一個還願意跟我說話的朋友也看不下去了,出言相勸,我卻尖酸苛薄地數落他。他說我已經沒救了,完全就是個混蛋,決定不再跟我當朋友,這時我才猛然醒悟,慢慢生出悔意。畢業前幾週,我接到被我劈腿女友的厚厚一疊信紙,半夜一個人在系上剪接室裡讀完,哭的不成人形。


大學時期最後的日子完全是孤獨的,那時一邊沒日沒夜的做期末報告,一邊反省這半年到底做了什麼混蛋事。記得做完最後一篇報告時,天剛破曉,我突然想聽New Order的那首《Regret》其實我並不知道歌詞在寫什麼,只是想到歌名,Regret,後悔。聽著音樂,看著旭日東昇,心中積累的壓力如釋重負。


我問自己後悔嗎?不知道耶,但是現在也不能回頭了,只能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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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話,一開始是不想說,覺得沒必要說,但漸漸地,變成了不會說。想找個地方對自己以外的人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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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台北,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東吳大學中文研究所畢業。曾任新北市清傳高商校長,現為連清傳文教基金會執行長。長期推廣閱讀,不遺餘力。 創作文類包括小說、散文、詩,出版《仰望自己的天星》、《春衫猶濕》、《觀音山下的沉思》、《送你一朵花》、《情書永遠不老》……等近二十種。
初次見面,這裡是漫游人間World Roaming喃喃自語的空間。之後也會開始用ig,兩邊會以用不同方式經營,歡迎各位多多指教,互相交流。 喜歡閱讀,嗜書是雜食性。也喜歡玄學、料理、音樂、動漫、運動、寫字,喜歡手寫文字的溫度。是個興趣很廣泛且有十八般武藝,但樣樣不精通的高敏感人。喜歡透過不同視角、轉
關於我 喜歡人以維繫社交距離來給予彼此舒適感,不過度鋪陳自己以免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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