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小丑:雙重瘋狂 Joker: Folie à Deux》後能理解為何這部電影在國內外的影評與粉絲間都評價兩極。
若要論拍攝、視覺、音樂、表演等電影構成技術,《小丑2》表現是毫無疑問的成熟優異。可在內容方面,若以商業英雄片標準來看待,觀眾應該很高機率會感到很失望。這部更接近一些藝術片時常觸及的面向:人們與世界,實際上都矛盾又複雜。
我看到部分評論和感想提到,導演這種詮釋這似乎破壞了DC體系的一個IP人物。或也有些喜愛前作的人們認為續集摧毀了先前的精彩。
至於我自身,是屬於喜歡《小丑2》一派。電影映後,一方面覺得無論是從超英電影系列或是從《小丑1》來對應,續集能有如此嘗試真驚艷,而且這部視覺質感也是個人喜愛的調性。卻同時卻也在想:導演是否太過大膽了?
但回歸「DC宇宙的小丑」來思考,許多粉絲心目中喜歡的反派小丑,是怎樣的角色?
也許是《黑暗騎士》中的希斯萊傑演出的版本嗎?那麼,這樣的反派可以作為一部電影主角,被放進故事結構去設計與解釋嗎?我想,此版小丑魅力在於其行動、思考常讓人捉摸不定並出乎他人意料,以及透過挑戰、玩弄他者的信念與所愛來取樂自身。他如果透過尋常商業戲劇的起承轉合結構去聚焦展現,也許有概率會減損其魅力。
導演陶德·菲利普斯在《小丑1》當中,則用另一種角度建構出悲劇中誕生的反英雄——面對無情虛偽的社會且被生活與境遇逼迫到角落的亞瑟,他越來越難確認何謂「正常」與「狂想」的分野。最終,壓抑許久的他化身「小丑」的模樣,展開了一場結合電視秀演出元素的宣洩與射殺。過程中他反社會的舉動,煽動了原本的示威活動轉為大規模暴動。亞瑟的小丑化身就此成為高譚市反動的精神象徵。
然而到了續集,導演卻做出一層後設視角——前作電影的內容可以被視為故事人物(亞瑟/小丑)先前的生命經歷,亦可作為《小丑2》當中亞瑟事蹟改編的劇中劇。整部電影更聚焦在亞瑟身上,甚至某種程度解構了前作的反英雄神話。當前後兩集電影放在一起看時,這種雙面性會一直存在,且困擾閱聽者。
更有意思的是,《小丑2》在影片形式中融入了大量的歌舞片元素,並找來了Lady Gaga來飾演讓人聯想起小丑女哈莉·奎茵的「莉」。故事中兩人在阿卡漢醫院中相遇,並展開戀情。
義大利小說家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曾在他的著作《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當中論及自己對於文學創作的看法,其中一篇主題為「輕」。他表示側重輕,不代表這世界的沈重與苦痛不重要,或者要用輕盈來粉飾現實。相反的,這是另一種用來面對塵世的視角與認知路徑,例如他描述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生命之重在於各種形式的壓迫,公開與私下的壓迫像一張綿密的網纏住每一個生命且越收越緊⋯⋯我們在生命中所選擇、所讚揚的輕,早晚會暴露它令人無法承受之重⋯⋯
歌曲、舞蹈與愛情,這些輕盈曼妙的靈光照亮了亞瑟陰暗悲慘的人生與現狀,也是他精神遁逃的憑藉。在想像中,他一次次幻化為挑動他人情緒的小丑。
片中的諸多角色實質上也對他「亞瑟 & 小丑」的身份擁有不同的態度。例如,獄卒們認為他是裝模作樣卻又可悲到讓人發笑的魯蛇罪犯;辯護律師主張他因為童年創傷還有精神問題所以誕生出「小丑」這個人格;檢察官哈維篤定他就是一名狡辯的邪惡犯罪份子;一些民眾視他為點燃反叛之火的精神領袖⋯⋯而莉則是深深受到他小丑化身行為舉止的吸引,認定那才是真實的他。亞瑟因著莉給予的鼓舞與情感,在往後的幾次法庭審判中,慢慢朝著「成為小丑」的方向前進。他讓原本存於幻想的小丑模樣,再現於世人面前。
然而從幻境中誕生的展演很快就沾染了現實之沈重。
原先亞瑟以為自己跟莉是同病相連的命運之戀,但原來莉的話語中夾雜為了吸引他才編造的謊言。或是亞瑟的前同事蓋瑞,在證人席上痛苦闡述自己很害怕殺人的亞瑟。但與此同時蓋瑞也記得,亞瑟是唯一不會嘲笑他侏儒狀態的人。而阿卡漢警衛為了報復小丑亞瑟在法庭上的發言,對他與其他病人施加的暴力,更是一舉擊碎了他試圖安放在臉上的面具。應當痺睨一切的犯罪之王,卻被掌握在最平庸、如酸腐過期食物般的獄警手中。
如夢的色彩褪去後,他徘徊在亞瑟與小丑之間,卻沒有人能真正理解 / 接納所有面向的他。身為一名複雜的存在,但在法律上或作為一種新聞娛樂與他者的理想投射,勢必會採用某種解讀。也許亞瑟電影中最主動的一瞬,並非開除律師並化為小丑發聲,而是選擇坐在陪審團面前,坦誠地表示,雖然他不見得能弄清自己究竟怎麼了,但那些罪行都是他做的,並沒有什麼「小丑」他就只是亞瑟。
個人很喜歡片中的一首歌〈這就是娛樂〉。
其實當年在看第一集的時候,關於電視脫口秀的許多部分,很常讓我想起波茲曼著述的《娛樂至死》這本書的原文名也很有趣“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 public discourse in the age of show business” 直翻的意思是:娛樂我們自身直到死亡,論在演藝產業年代下的公眾論述。
書中提及,以視覺為核心的演藝產業(show business)背後都有一套精心的設計與展現,藉此刺激觀眾產生特定的情緒反應與聯想。
如果對應到片名「Folie à deux 二人共享的瘋狂」這在學理上意指一名有精神病症狀的人,可能在與人互動過程中傳遞其妄想之信念。但若別執著於病理上的定義,娛樂裡「定義 / 產製信念與形象且加以傳遞」這不也是某種多人共享的狂歡嗎?這也是兩部電影中角色莫瑞跟莉在做的事情。
用現代一點的語彙來描述,亞瑟可以選擇透過小丑的人設,來控訴降臨在身上的不公、譴責權貴的虛偽、市民的冷漠,並透過聰明的譏諷來擾動眾生,獲取關注與名聲。但那是他真正想要的嗎?又或者此為他人的期許呢?
《小丑2》當中的主角做出了選擇,比起娛樂,亞瑟他可能更想要的是「愛」。當他因為法院外爆炸而得到脫身機會後,他跑向那個舊居的標誌性階梯,見到了莉。那一刻亞瑟甚至感覺在搖尾乞憐,隨後他被莉拒絕並拋下了。這副模樣基本上具現化了很多人對於「愛」的觀點——那是如此愚蠢且卑微。
小丑怎麼可以是「戀愛腦」、「舔狗」這副模樣?這好像也是一部分觀眾感到煩躁或不滿的原因之一。
但再重新審視這些評價,「愛」真的如此淺薄嗎?此處我不是要歌頌愛情的神聖宏偉,而是想提出輕視背後的沈重面:愛是相當困難的。
無論是愛或被愛,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價值觀以及方式。另外情感也涉及對他人的認識與理解,還有某種程度的接納。但這就是亞瑟無法得到的。真要我坦承,身為觀眾去表示能同理亞瑟此角色的處境,都自覺得傲慢跟虛偽了。能夠辨識那種低微有多羞恥,或許也映射自己挫敗的曾經。
與之相對,娛樂真的簡單得多,只要表演的夠好,很快就能拿到想要的反應來自我滿足。但這份輕鬆、簡化卻也可能化為「你應該是如何又如何⋯⋯」的標籤與解讀,成為隔閡己身與他者之間的濾鏡。正如《小丑2》的開場動畫,當那個經由建構、有些偏誤的影子成為主導後,最終可能會造成自我傷害。
綜合觀之,我並不認為導演傲慢或輕賤前作。而是透過解構的設計,還有亞瑟最終顯得虛無的死亡,展現出另一種溫柔。這版亞瑟與他的小丑故事,無需再自我解釋,他不用裝做正常人,也不用去戴上面具跟皇冠去演出一名特殊的反英雄。反倒最終,他還掛心著未竟的愛,透過想望那名不知是否存在的兒女。
我也很欣賞導演安排最後刺殺亞瑟的人,以刀刃將自己面部刻畫出小丑的笑——那是屬於他的解讀與另一則小丑神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