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1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詩賞析:自由的悖論──讀漫漁的〈公民課〉

~哲替現代詩賞析 005~



  〈公民課〉一詩收錄於漫漁在 2023 年出版的新詩集《夢的截圖》(聯合文學出版),現抄錄如下:


地上放著一個盒子
裡面有「自由」

眾人圍圈思量
「怎麼打開這個盒子」?

甲決定「在不妨礙他人自由為前提」
用棍子打爛盒子

乙宣布組織地下團體
並在秘密集會中討論開盒方案

丙要寫書著作
《十種開盒子的方法》

丁被警察帶走了
他火燒盒子時不小心造成
「緊急危難」

戊走開了
「自由都關在盒子裡了,還是自由嗎?」

盒子緊閉著 靜靜地 守秩序地
躺在原地


-漫漁,2023,《夢的截圖》。聯合文學出版。輯四:待機,p.144-145。



  為什麼「自由」被放在盒子裡?「自由」可以被放在盒子裡嗎?


  「放入盒中」意味著一種努力,人們嘗試將看不見、摸不著的「自由」固定下來,成為一種可以用「理性之眼」把握住的東西──框定在裡面的東西就是自由,外面的不是。可以說,眾人對於「自由」至少有著一個最初步的共識:我們要把這虛無飄渺的東西給界定清楚。「自由」於是被概念化,搖身一變,成為政治哲學之中的聖杯。


  弔詭的是,通過概念化的理論過程,人們好不容易把它給裝進去,現在卻又出現了一個在實踐上的難題:我們該如何解鎖它呢?──分歧就從這個問題點上開始出現。


  甲是一位無政府主義者,他想在確保個人消極自由的情況下,去除一切形式的政府管制。然而,失卻公共秩序的前景,會否違反了自己行動的前提?


  召開秘密集會的乙則是一位革命黨人。名義上,流血的革命總是聲稱要為所有人爭取自由,但革命方案卻往往是少數人說得算。我們可以為革命付出多少代價而不扭曲自由追求的本意?我們在追求普遍的自由的同時,犧牲了多少個別而特殊的自由?


  放棄激進的革命、採納漸進的改革,甚或懸置行動的決斷,轉而連同「方法」都理論化,那麼我們究竟還剩下多少打開盒子的動力?馬克思的幽靈於是又開始在我們身邊遊蕩:


哲學家們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釋了世界,但重點在於:去改變它![1]



  火燒盒子的丁被「主權者」宣判為恐怖份子。在緊急危難期間,主權者將獲得近乎無限的權力,以確保國家安全不受侵害。換言之,他可以為了自由,剝奪我們任何人的自由。現代國家實際上是輛雙頭馬車,一邊是「主權」(Sovereignty)、一邊是「人權」(Human Rights)──這是種精神分裂的自由,而我們現代人則註定活在這種內在矛盾的焦慮之中。國家可以保障我的人身與財產安全,但這也正意味著它可以把它們剝奪殆盡。


  「自由都關在盒子裡了,還是自由嗎?」困擾著戊的問題,或許可以轉譯如下:實在的自由可以被我們概念化到何種程度?戊理解到,實在與概念之間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這是條「非理性的罅隙」,任何轉用可能都是不合法的。我們遭遇到了一種卡夫卡式的詰問:會不會有某些東西,是我們註定無法以概念來理解和用語言來表述的?生命中,是否有些東西,怎麼樣都不能被我們關起來?我們終其一生渴求它,但卻始終無法企及它?


  「自由」恐怕就是這樣的一種「生命之謎」,我們愈是以理智想參透它(它是康德批判哲學大廈裡的拱心石),我們照見到的卻愈是自身的極限──無論那個極限是思想上的,還是行動上的。


盒子緊閉著 靜靜地 守秩序地
躺在原地


  追求自由,是否讓人不自由?為了追求自由,我們是否必須付出不自由的代價?會不會在我們「試著將它放入盒中」的這第一步就誤入歧途?到底是我們給自由造了一個盒子意欲使它身處其中,還是謎一般的自由給我們造了一個盒子,使得──


人生來是自由的,但卻無處不身戴枷鎖。自以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但反而比其他一切更像是奴隸。[2]



  人難道可以不自由地自由,抑或是自由地選擇不自由?這是不是生命自身所含藏的弔詭?


  自由會不會實將發生於我們真正放下自由問題的時刻?我們究竟需要一門怎樣的公民課?


(完)


註釋:

[1] Marx, K., & Engels F. (1969). 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Selected Works. Progress Publishers, Volume 1, p. 15.

[2] 李平漚(譯)(2021)。《社會契約論》(原作者:Jean-Jacques Rousseau)。臺北:五南出版。(原作出版年:1762)頁4。



* 本文亦收錄於《野薑花詩集.季刊》第 5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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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總結
夢的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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