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27|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讀《月的另一面》,藉由想像復員一場學術漫才的實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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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叫《月的另一面》,我真的依指示跑去另一面,從紙背看過來,從正反顛倒的印刷字體中瞧見李維史陀脫下人類學專業的眼鏡,不小心露出成名這麼多年以來,罕為人識,一臉天真浪爛漫,觀光客容易滿足的笑容。


 

     (一)


李維史陀學術生涯進入晚期以後,應各家基金會及文化機構的邀請,5度訪日。《月的另一面》收錄大師幼年深受父親收藏的浮世繪版畫吸引,及於後來研究中涉及日本,與日本結下因緣的數篇文字,輯成一書。按繁中譯本的出版企畫,適足以讓讀者一窺大師內心愛慕日本的另一面。譯本保留了與大師有過好幾段淵源的日本人類學家川田順造的原序,書腰上有人列名推薦,但沒有另外安排撰寫正式導讀。

 

雖然是面向一般讀者的通俗小書,但凡涉及神話與結構人類學,併同其他文化美學的感受理論與思想人物,我一點兒不懂。還沒看就覺得艱澀,只能很快翻過去。雖然也曾遇上幾個令我心領神會,帶來莫大啟示的小論題──例如工匠們對自己使用的工具會有一種個人依戀的現象,職人們賦予工作詩意的價值等等。但是讀著讀著,不知不覺開始對一些乍看沒有營養的細節感到與趣,情不自禁拿起放大鏡詳細檢視,無意間發現它們竟可以逐個兒串聯起來。好像從朝拜的參道上,岔入一條只能容納孩童身形,隧道式的低矮小徑。我弓著身體鑽入,辛苦匍匐前進,出來一看,早遠離了朝聖地,來到一處平日不曾到訪,暫時識別不出究竟什麼地方荒涼的所在。

 

李維史陀暗示讀者,他心目中這一份愛慕,來自遙遠目光的凝望。一方面,大師 77年以前,從未到過,也根本未曾打算將來有天親身前往日本參訪。另方面他的日本印象,來自古文書中的理想化類型,所謂文化的日本,與一般人生活其中的現實日本,少不了有一段通俗故事最終多半會導向夢幻破滅的距離。所以,早在第一次出發前往以前,大師就借《憂鬱的熱帶》日文譯本的序言,表達自己開始擔心是否到頭來將會發現,親眼見到的日本並不如想像中美好,怎麼辦呢?真令人心配です喲。

 

我整理大師在這本小書中透過古文書得來理想化的日本印象,可以分成以下數類。首先就是透過浮世繪版畫,感知日本市井街道風俗之美,其次是人文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想化關係,第三類與文化和語言的規則、歷史來源及實際應用有關,最後涉及古代文獻中的起源神話。以下由李維史陀的夫子自爆出發,嚐試解構,揭露大師這回脫下人類學眼鏡,純粹以觀光客的身分出場,無意間露出向來不為人識的另一面。

 

 

     (二)

 

NHK 93年製作了一檔關於李維史陀的節目,邀請大師出面受訪。訪談者由《憂鬱的熱帶》日文譯者,同時也是《月的另一面》法文本原序作者川田順造這位人類學的同行擔任。大師提到他初遊日本的時候,很多人向他提示,可不要因為文獻和幾個特別維護打造的景點加持,就輕易美化了對日本整體的印象。東京其實很醜,自然與人文也嚴重割裂。人們頻頻以暴力施虐自然,嚴重破壞兩者的關係。我想,在體面的社會階層,會對來訪的超重量級文化貴賓這樣有話老實說,應該都是接待他的學界與同行代表,自然也包括訪談時坐在大師對面,正與大師進行這場對話的川田順造本人。只有這些歸屬一個泛真理社群的成員,才習慣用經過特別定義的真話,進行彼此認可的交往與互動。

 

如此,在懷抱理想化的美好印象與親臨田野調查印證,兩種心理勢力夾恃糾纏,互相影響辯證之下,自77年開始,大師去了好幾趟日本。其中86年那次造訪,川田順造還領他乘傳統河船,溯隅田川而上。在93年那場訪談中,這位日本人類學家分明故意引導大師重提當年乘船所見。大師說他看見穿著工作服的職人宛如古代漁夫、河岸下町的街道、附庭園的獨棟小屋,一切令他感到相當震撼,深刻的感動。並且特別剖析自己的感動緣於葛飾北齋的精美繪冊《隅田川兩岸一覽》,就連訪日之後愛上日本料理,都歸功浮世繪將食物的顏色保留在一種純粹的狀態,引人意興不止。

 

確實,大師屢屢招認對日本庶民的生活印象來自紙上,而非田野觀察。雖然他自己曾經譏諷法國有一種光只坐在書房搖椅上研讀文獻的人類學傳統,不過就以這本薄薄小冊來說,在不同地方兩次提到日本裁縫習慣上並不會拿線穿針,而是以針孔就線等等事例,想來並不曾在訪日期間透過人類學之眼親身觀察目覩。我之所以敢於這般大膽,潛越了讀者身分,妄意進行揣測,實在是因為電視上常見日本綜藝節目請藝人和現場觀眾一起同樂,大玩穿針遊戲。參加者先以口唇抿濕線頭,再用手指捻直,多數都可以順利穿過針孔。一位女藝人看著隊友半天穿不過去,眼看就要輸了比賽,在旁邊焦急大喊,以針孔就線!以針孔就線!恐怕文化傳承養成的生活習慣,已經有了很大改變。〔當然,多數時候變化不見得一定是破壞。〕

 

86年距今未遠,不知當日隅田川什麼風光?我曾經收藏一本90年代前期的旅遊指南,50頁左右,可以放進口袋的薄冊小開本。考察當年的旅遊風尚,遊覽東京的重點項目並不包括築地市場。乍一看到心裡非常訝異,腦袋裡轟隆轟隆,千頭萬緒,一時間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可惜不記得有沒有乘船遊河這節目?

 

查看家中長輩留下早期台製旅遊節目的VCD,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大陸旅遊事業才剛起步,東抄襲,西模仿。有名的河川上,全都有配備現代動力宮殿造型的豪華觀覽船跑來跑去。推斷由國鐵早一步啟動旅遊產業的亞洲先進國家日本,在觀覽船這個項目上,沒道理落於人後。大師高度贊揚這次遊河的經驗,媲美在威尼斯乘坐貢多拉。早在湯瑪斯曼的時代,其名著已見描寫來聖地觀光的團客乘划船遊水都。家人父親年輕時曾任海員,行遍世界六十餘國,携回的紀念品中包含世界旅遊熱點的全套幻燈片,其中代表威尼斯的景觀就是乘坐貢多拉的觀光客。掐指計算時間約在1970年代中期,顯見當時的威尼斯已經全盤觀光化。李維史陀如此比擬推崇,會不會當時乘坐的是傳統河船造型的觀光船呢?又或川田順造經人介紹,有門路找來當時碩果僅存在河上進行捕撈作業的傳統船隻?這些就不是光只看這本小書的我能夠得知的事了。

 

在閱讀專業領域,我是路人甲。但乘觀覽船遊隅田川的畫面,電視節目不難遇見。家人帶我遊逛東京,也曾穿過淺草商店街,抵達水上巴士碼頭邊,佇立觀望。不管任何城市,傳統河船都已經遊艇化了,純屬觀光活動。就好像登陸以後,搭乘雙層露天巴士在市區兜圈子,這其實是與古風一脈相承,隨著時代演進的現代化版本。李維史陀的人類學之眼會像當時已經有好些對觀光人類學感興趣的同行,特別注意到遊車河、遊船河這類活動嗎?不知道,他沒提。不過按常識理解大師對自我感動的剖析,很有理由懷疑他把事理說反了。好像應該是長期存儲在腦袋裡的北齋繪本將眼前所見景物染色了,這才為大師造就了一股腦兒將預存在心的感動掏出來吐露的機會。怎麼說呢?不覺得李維史陀十足像是當今有行家帶路進行精緻旅遊的文化觀光客嗎?私廚,私房景點,私人導遊。我之所以故意剾洗〔暗酸〕,目的在於提出一種平民化的解讀,有沒有可能大師出門忘了戴上他的人類學眼鏡,難得有機會只以一般人的平凡眼光看世界?

 

一個可以附帶參照的例子是大師對梯田的贊美。日本有梯田百景,很多亞洲國家值此觀光世紀都仿效之,透過電影或是攝影部落客行銷推廣,𣊬間網路爆紅。其實梯田純粹是透過文化教育,後天養成的美感。旅行文學的大牌作家保羅索魯每到亞洲旅遊,看見梯田必定都要口沫橫飛連續不停幹譙好幾頁,甚至十幾頁,痛恨亞洲農民為什麼要把好好的山林砍掉種糧食?保羅索魯有中西歐山林文化的血統和嚮往背景,抱持這樣的觀點,即便絕難給予認同,但仍可以想像他為什麼會一而再,再而三發表這樣的意見。從雲貴高原綿延到中南半島這一片在人類學界被標示為「贊比亞」的廣大內陸山區,無國家的高地族群視山地為逃避被人強制賦予國民身分的庇護所,對於象徵文明化的政治勢力入侵無政府生活領域的水稻梯田,想來也會同樣很感冒。記得本世紀在華文世界當紅的人類學家James Scott提過這樣的事,但沒實際去翻書核實。總之,風俗有其文化成因,沒有任何生活方式可以視為理所當然。對一方有利,或者為一方看好的事,往往對另一方形成壓制,甚或是隱形的攻擊。看見梯田內心狂吼好美好美超感動,儘可能搶拍照片,發文,鼓動大家快點兒來朝聖,這是水稻國家庶民之常情,但對李維斯陀的大師身分來說,確實不是很人類學,甚至可以說,很不人類學的觀點。

 

 

       (三)

 

誠如李維史陀大師自爆,他的日本印象採自幼年開始著迷的浮世繪版畫,直接彩色影印,非常接近後來有些人所說「觀光客的凝視」。這一點大師本人若有自覺,幾度隱約暗示,但似乎並無積極意願打算加以修正。幾次參訪,暨日後談及日本的文章,一再重覆講述他在日本經驗到人文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想化關係,聲稱獲得非常深刻的感動。其實,依前述李維史陀夫子自爆,這是大師登陸日本,10多年來一直被同行學者友善吐槽的老話題。93年對李維史陀進行訪談的川田順造聽到大師再一次舊調重彈,直接的反應還是有話直說。藉著非常禮貌的包裝,針就李維史陀對「文化日本」死抱不放的「學者印象」,提出反詰。川田曰:有一個迷思,流傳在喜好日本的外國人士之間,他們相信日本人有著一種與自然和諧共存的智慧。但就實際上和自然相處的具體關係來看,日本人的實踐並不是非常完善⋯⋯如您所知,在日本,對環境的汙染和破壞正劇烈地展開,或許在您88年〔最末一次〕訪問日本以後更是急遽加速。那麼,相較於日本傳統對待自然的觀念,也就是一般被理想化但非事實的觀念來說,您有什麼看法?

 

作為一個由私人導遊一路帶領參訪景點的觀光客,除了顧左右而言他,大師當下還能回答什麼呢?確實,自從首次參訪日本,同行提示他日本大自然面臨的現實危機以來,經過十多年,李維史陀把一曲舊調彈了又彈,川田順造在攝影鏡頭前就大師美化日本的慣習當面吐槽。此後又再過了8年,直到01年《熱帶的憂鬱》日文再版序言,大師始才有機會用文字公開修正過去光從文獻得到對日本自然概況的理想化印象,承認日本人對大自然的謙卑、崇仰,與極端的粗暴並行。可惜這一冊文集的實際編纂者──我猜八成就是寫序+一路陪伴吐槽到底的川田順造──跳脫時間順序,將這篇文章擺在第一,起手先為大師在世人心目中留下一個先入為主的良好印象:人類學家終究是人類學家,怎樣也不會離開田野,脫去現實。若非細心,或別有用心的讀者,否則不容易察覺大師之於日本,專以書本、文獻為田野的紙上對待方式。幾處關節滑順掠過,也就連帶忽略大師美化日本這項慣習所由的根源,可能並非單純出於愛慕之心所能解釋。還要一併考慮早先站上思想高峰的大師,到了退休的年紀才接受邀請,參訪日本。這麼些年忙碌於田野和書房,孜孜矻矻,疏於陪伴家人,如果自認往前不會再有新的建樹,新近發表的作品也只是拾綴往日的研究成果,那就代表人生已經走到應該休息的時候了。大師決定脫下人類學眼鏡,象徵性卸下了現役學者的身分。此後幾番出訪,其實有很大成分只是以陪同夫人旅遊的觀光客身分出場,利用不為人識的另一面,善䀆學術社交的任務。

 

 

         (四)

 

再回到作為本書壓軸93年的那場訪談。大師才剛自爆遊訪途中屢被同行用手指輕戳,怎麼想他都應該聽得懂同行吐槽的內在涵義吧?絕対!大師深呼吸,換了一口氣,接著又讚美日文口語中表示肯定的應答詞「はい」傳達出一種對話的活力,比自己的母語法文強多了。大師把「はい」解釋成「好」,相當於法文的Oui,意思可能是用簡短、有精神的語氣喊出「是!」特別能讓對話者感受到朝氣與行動力。未料這一小段不知為什麼插進來的隨口解說,又再挑起川田順造的敏感神經。他從「はい」原本作為尚武的軍事強藩薩摩的方言談起,強調對經歷軍國主義政權統治的世代來說,「はい」表達的是強迫性的服從。這其實算是有點兒嚴厲的吐槽。雖然川田順造沒說出深惡痛絕這個詞來,但可以推知這位學者在其他事項上的立場。試想,如果一個對台灣非常友好,曾經參加二戰的美國老派學者來訪,開口閉口都是台灣與中華文化的傳承與聯結,這一代台灣人作何感想?日劇裡常見資淺、女人、居下位者受到無理要求或對待,心裡明明有意見,可是嘴巴上只能答嗨,語氣頹喪無力,還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長,這就是文化的強迫。

 

 

        (五)

 

李維史陀關於日本的「學者印象」,最後一個類別牽涉到起源神話的發生地。大師說他每從遺址參訪中感受到遠古與現今的連續性,無比神聖的感動。甚至認為,只要數一數將旅客載往這些神聖遺址的車輛,就可以知道不同於西方理性精神,神話的感染力量確實普遍瀰漫於此地的人心。

 

首先,我沒去過李維史陀到訪的那幾處神聖遺址,不知是否如他描述,當地人的日常生活完全沉浸在神話的氛圍中,前述理性考證的歷史性問題果真並不存在?但有幾次跟隨家人,前往以香火鼎盛信徒虔誠聞名全台的廟宇進香、拜拜、安太歲、點光明燈。不管是小孩,青少年、大學生,還是成年以上的情侶,或老人家,凡在廟埕追逐、打鬧、吸菸、調情、吃東西、罵小孩者,一旦跨過界限,進入聖域,全都莊重靜穆,一臉嚴肅起來。可見神聖不可能與日常完全重疊,神聖只有與日常用一個 / 隔絕開來,才能顯出它的神聖。家人帶我去廟宇後面兼售香燭的小雜貨店拜訪,只比我略長幾歲的婦人說他家這口灶三代吃這行飯,早將一切托附媽祖。兒女自小接受庇蔭,可是長大以後不願一生一世都被神明牽著走,把日子搞得面目全非,早早離開家鄕出去外地闖生活。

 

家人帶我去日本旅遊,也曾造訪幾處與起源神話有關,列名世界遺產的古老神社。說起來,我還真的就是李維史陀到訪日本三十年後,坐在前往這些神聖遺址的冷氣巴士裡面一名貨真價實的觀光客。因為事前沒有作功課,完全不曉來歷,到了現場只見一處棚架,幾堆沙石,遍尋不著可以拍照示人的畫面,因此完全感覺不到有什麼歷史的重量落在自己身上。草草結束參觀行程,按美食網站排名順序趕場安撫肚子去了。

 

我從自己的無知中推斷,李維史陀的感動,其實是出於知識的分泌,是學問與環境結合,受精之後衍生出來的意象。這種文化分泌的感動,不僅須要當事人對自己的學問投注熱情,更且還要有信仰才辦得到。其次,我猜測,純屬猜測喔!火力最強、最有看頭的吐槽代表作,如果有的話,很可能未經側錄,沒有保留下來。李維史陀在另外一場訪日演講中,彷彿以來到人類學聖地的語氣,談到相對西方學術近幾個世紀致力區辨神話與歷史,日本古文書的編纂者有意識的將神話作為歷史的序曲,特別令人感動。神話與歷史不分,指的就是這本《月的另一面》收錄好幾篇討論日本民俗與神話的文章所根據的文獻,《古事紀》和《日本書紀》。

 

就我平日閱讀所知,日本戰後世代的學者,很多人公開反對天皇制。各有主打論點,儼然結聯盟。有些人緊緊抓著天照大神萬世一系的神話並非歷史事實猛打,著意解構《古事紀》和《日本書紀》這兩本作為日本單一民族神話源頭的古書。認為在今天維持天皇制,只是保留假相,利用民族神話榨取最後一點政治剩餘,根本沒有意義。呼籲國民不如在此關頭勇敢做出文化上的放棄,坦然迎向世俗民主制。其中也有學術上頗為知名的人類學家,嫺熟學術圈的李維史陀才不會不知道哪!

 

大師出於個人愛慕之心,把日本想得太美好了,嗎?我以為並不盡然,只是因為他被拱上的台階太高了,限制了發言。已經走到學術晚期的退休大師,應邀作客,面對一般民眾,他有義務,也只適合使用禮貌與客套的社交語言,說些能夠撐持場面,引來掌聲回饋的好聽話。套一本書的名字來下標題,社會生活中的交換與權力,是吧?既然在學術上難有新的發明,再攀高峰;停留在此刻,至少希望在讀者心目中維持聲名地位於不墜。人們以大師的規格接待我,崇敬,仰慕,希望我的來訪亦能對他們有所貢獻。沒辦法,social一下嘍!至於一路相陪,頻頻向他吐槽的川田順造,與其說,學術生涯養成直言不諱的真理性格〔當然,這是另外一種款式社會生活中的交換與權力,無庸置疑。〕還不如把他看成假性的社交自目者,他意識到大師置身各界攜手為他搭建學術社交的舞台,對自己無寧是一次表演另類自目的機會。如果在正式學術會議,認真提出尖銳的批評,恐怕就連自己也會覺得不適當。然而在電視螢幕上兩人相談,多少有點兒表演對口相聲的意味。好像日本傳統藝能漫才組合,一個人裝傻,講得頭頭是道,自己則選擇扮演冷面笑匠。聆聽之餘,在前後左右緊密相連的詞語中找到一個空隙,猛然用力一戳,插進一句話,拿現實吐槽,這樣子就剛好,ちょうどいいです

 

 

        (六)

 

以上透過數重折射達於相當程度扭曲的閱讀視線,從一位人類學家的日本觀察中,提撮幾點粉末式的細節出來,再重新搓合成一條異於作者、編者、譯者,以及出版企畫的全新閱讀線索。李維史陀有些意見,如果放在學術研討會上確實顯得不夠嚴謹,換成一般作者,一定會被狠噹;投稿期刊,也有可能通不過審查,秒收到不予刊登的致歉函。只是大師應邀來訪,出門前已經脫下了學術的專業眼鏡,平常的衣著底下,換了一顆陪伴夫人旅遊的觀光心態。這回我想,而且只想當個觀光客。用功了一輩子,走過自己的學術高峰,無愧了。如果想利用退休以後的時間,過點輕鬆的日子,沒有人忍心苛責。不妨把大師一再被人吐槽,始終積習未改的場面話,讀成是一種面向讀者、與讀者對話的社交語言。只是有幸接待他的同行學者,難得遇上這麼好的機會,未必能夠完全剜除參加研討會的心態,只限以一員讀者的身分與大師搭檔共演,才會逮到機會隨口吐槽,強行演出一場又一場的學術漫才。以為對素來唯真理是務的學者而言,不僅極其自然,也是本分以內的事。

 

大師受邀拜訪的客套性發言,以及在大師顯赫聲名之下,匿藏在禮貌包裝之下,點到為止的吐嘈,經過發出邀請的基金會、文化機構,代表邀請方出面進行學術接待的單位,演講會主持人,繕稿者,原書編輯,翻譯暨出版企畫,很可能也特別包括在對談中連聲招呼也不打就逕直扮演吐槽者角色的川田順造,原本思想的尖銳性被集體默契共有的社交禮儀鈍化了。川田順造的著作未曾有過中文翻譯,在華文世界幾乎沒有知名度。考索書目網站,他曾寫過一本《人類學家的落語論》。可惜我不識任何外文,未能閱其詳。也許我緣於閱讀一瞬間的直覺,老是覺得有個專業吐槽的漫才角色立在書頁字行之間,竟然不是憑空捏造、信口開河也說不定。

 

書名叫《月的另一面》,我真的依指示跑去另一面,從紙背看過來,從正反顛倒的印刷字體中瞧見李維史陀偷偷脫下人類學專業的眼鏡,不小心露出成名這麼多年以來,罕為人識,一臉天真浪爛漫,觀光客容易滿足的笑容。遂把兩手放上鍵盤,敲敲打打,復原一場社交白目者強行演出學術漫才的實況。當然,所有情節,雖然不是完全虛構,但少不了想像加工,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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