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鷺與少年》：一個從鳥嘴裡掉出來的阿伯

趁著晚餐蕃茄燉牛肉醃製的空檔，看了 Netflix 力推的《蒼鷺與少年》。如果跟我一樣，是從小看宮崎駿動畫長大的人，應該會看到很多舊作的影子。王蟲的蓋子、移動城堡的流星星空、龍貓巢穴的入口……很多很多，你可能會認出的場景。唯一不同的是，這些場景在這部動畫中是以比較「現實」的方式呈現出來。也有一些本來就存在於文化中的故事，白雪公主、愛麗絲夢遊仙境，好像也都能看到影子。

我想，這是一部宮崎駿交棒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故事的故事。

主角真人的媽媽在住院時死於火災，之後一家搬到偏鄉，應該是為了躲避戰火。雖然肉身能遠離災禍發生之地，但創傷是跟著人心的。在剛搬入新居時，真人還是常常被突然襲來的火焰幻象包圍。因為他的心還無處躲避。新居旁的那魔塔，也許是真人心靈的一個去處。但剛抵達的真人循著蒼鷺前去，卻不得其門而入。

主角真正能踏入塔內的契機，我想是他發現了媽媽留給他的那本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那條道路才能打開。我傾向把塔內的世界，解讀為故事的世界。有的故事就是這樣，對近代的人來說，這些故事就是從天而降的，你不知道它的起源，完全不可考。有些故事比我們更老，你根本無從知曉它存在多久，它同時存在於不同時空、不同的區域。它不斷地為心靈需要指引的人，開啟一個入口。

所以塔內才有那麼多道門吧。我想真人的媽媽一定也在年少時進入過《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世界。而故事作為影片中的魔法空間，保留了他母親在那個時空的樣貌，讓來自不同時空，卻同樣踏入這故事的真人能與年輕的媽媽相遇。可能也因此，每個人要回去現實世界時，只能走自己來時的門。故事穿越的能力只有進入一途，就算我們能在虛構故事中相遇，但時候到了，都要回去面對各自的現實。（電影院也是這樣不是嗎？）

在故事中人是以象徵的方式存在，真人的媽媽死於大火之中。在故事之外，火對真人來說象徵恐懼與創傷，是奪走母親的力量。但在故事世界中，母親化為火的象徵，能穿梭在所有有火的場景之中。我相信在現實中，真人只要看到大火，潛意識內的創傷就會被激起，對痛失母親那晚的回憶就會被激發。唯有在故事世界中，這個象徵才有機會被轉化成守護的力量。

火美（他的媽媽）第一次登場，是拯救了一群被鵜鶘吞噬的哇啦哇啦。那時，哇啦哇啦們正準備向空中飛行，向上飛到現實世界之中。故事說那些飛上去的哇啦哇啦會投胎成新的人類。我想，他們將從虛構的世界跨向現實的世界，成為某個人意識內的思想吧。

那飄浮到夜空的場景，就像千萬隻為了生殖向海面聚集群游的海魚，引來以此為生的鵜鶘前來獵食。擔憂哇啦哇啦全滅的主角，在地面著急地對著空中大喊。火美首次登場，將魔法煙火射向空中，驅趕了鵜鶘。但煙火爆發的當下，主角只著急地看見火焰同時也燒死了一些哇啦哇啦，沒有注意到鵜鶘也同時被驅散了。

那些對我們意義重大之人的離開總是這樣。他離開了，殺滅了我的一部分，但他象徵的那些事物，也許還能持續給我力量，為我驅散很多惡意。也許就是這樣，蒼鷺才會說人類很狡猾，總是這樣，說自己死了但其實還沒。

在故事世界中有個設定，故事世界裡很多角色不能殺生，但他們卻需要進食。哇啦哇啦就是這樣，他們最喜歡進食大魚的內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飛起來。動畫中出現一段成人霧美教導主角怎麼處理大魚內臟的橋段。霧美處理的手法乾淨利落，像是摸透那隻大魚的內臟位置一樣，工作雖然沈重髒污，但她駕輕就熟。而少年主角雖然有樣學樣地用利刃剖向魚腹，但經驗不足，被湧出的髒污內臟淹沒，昏迷失去意識。

在故事的世界中，不論是講故事的或聽故事的，我們都得帶著現實世界的泥濘進來，純潔無瑕的人是沒有故事的。那些散發腥味的血污內臟，反而為故事提供能量與動力。也許，就算我們只是單純的閱聽人，若我們從未與現實產生摩擦，從未遭遇磨難，那我們也無法在故事中獲得什麼。沒有內臟，你的哇啦哇啦就不會起飛。唯一的差別就是你很菜，你就會被內臟噴得滿身。但老練以後，再大的魚也難不倒你了。

故事雖然能給我們治癒，能充當我們心靈的現實避難所，但這部動畫還是告訴我們，最終還是要回去。動畫中有個很奇妙的細節，那就是動畫內的鸚鵡、鵜鶘，在魔法世界內都是會說話、有個性、有手有腳的。但回到現實世界後，除了會變回一般的鸚鵡外，第一件事就是拉屎。好像他們在魔幻世界內憋了一輩子屎一樣。整篇故事中，好幾次提到現實世界，都把現實描繪為充滿暴力、惡意，有苦難，有屎尿屁的爛地方。但最終，我們還是要回去。

在主角與自己的母親分離前，他這樣問：「為什麼你還要回去？你回去現實世界，你之後就會燒死在醫院，為什麼你還要回去？」因為，這樣才能生下你，與你相遇呀。故事的世界，無法推動真實的人生。它不能為現實世界帶來任何東西，不能帶來創造，不能帶來生命。它終究是一個虛構的，需要離開的場域。真正能帶來改變的只有現實中個人的行動。

但故事能讓帶著血污的我們進入其中，我們能在其中獲取生活的意義。我們能在裡面轉化世界給我們的創傷。我們能重新找到生命的意義，就像哇啦哇啦一樣。當我們被現實折磨得不成人樣時，我們可以潛入其中。當我們回來的時候，又能再重新被賦予人性了。

羅曼·羅蘭說：「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以後，依然熱愛生活。」我想，那一定是他有通往故事世界的入口吧。所以，當你難過不順時，讀小說吧！當你悲傷痛苦時，看電影吧！當書頁被闔上，當影廳燈亮時，你也許又能回歸前行了。故事最後也許會被忘記，就像蒼鷺說的那樣，但你獲得的力量會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