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堆積擺放

　因為《遺忘之書》的導讀者提到自己剛開始閱讀，一下子就聯想到《盧布林的魔術師》也是一篇極端荒謬的自囚故事，所以就找來看看，卻完全不是想像中的樣子。結尾的時候，主人翁回到家鄉，在院子裡築一間無門的磚房，把自己砌死在裡面。作為懺悔的苦修者，不數年即在世人眼中成為一名偉大的聖人。

　以前因為在社會中遭遇挫折，退返家中，乾脆以書本、音樂、電影種種費心蒐藏來的經典文化商品，暨一干生活中的文藝性雜物為磚石，砌成四壁，圈圍出約莫六疊大小的空間，閱讀聆樂，繭居於其中，好長一段時間不曾跨出大門。家人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經人介紹，仿挪威森林橋段，帶我到一處位在山中的精神療養機構，請託一位長相酷似陳慧琳的心理醫生幫忙治療。

　可能因為我事先填寫註冊資料，在喜歡的電影那欄填了「只看有線電影台播放的老港片」，當天怯生生推門進入，按社交禮節伸手表達友善，陳慧琳與我握手的時候微笑吐出開場白：香港電影裡的心理醫生95%都是美女，剩下的5%是帶美女心理醫生出道的變態男心理醫生，可能老是寫這種劇本的人應該去看心理醫生，云云。我交出事先準備最感得意的照片，正是坐在自我搭建的囚室正中央一張藍色單人沙發上頭，戴上影視名導的面具遮掩自己的長相，附帶幾張四壁堆積物件的特寫，高清放大，命名曰：我的堆積擺放。陳慧琳凝視了幾秒鐘，想了想，不如讓我們聊聊這張照片。我也就學梁朝偉飾演阿仁去看陳慧琳心理醫生的架勢，大方躺在佛洛依德椅子上，侃侃陳述自己。

　　　　　　（一）

　陳慧琳首先開口，如果把擺放看成語言，那麼你寫出一個很複雜的句子。得先把主要子句找出來，一一清點，才好判斷你藏在心裡真正的重點物件是什麼？（1）最後面那幾張圖片佔面積最大，但不搶眼，應該只是拿來作為背景，填空白用。（2）唯一能發現的擺放原則就是堆疊，先行擺放的東西註定要被後來堆疊其上的物件遮蔽。唯一例外〔＝很顯眼〕是故意露出的明信片，上面刻意沒有堆疊其他物件，形成一個空缺。也許是你設下陷阱，想害我摔跤跌進去也說不定。（3）分類可能是有用的，先建立幾個原則：a. 有字／無字；b. 影像類〔攝影、電影、圖像、底片〕；c.音樂類〔錄音帶、隨身聽、樂團文宣品、CD和塑膠唱片〕；d. 女人或戀人類〔化粧品 、飾品、相框中的影像，心形的物件、糖菓盒〕；e.兒時類〔卡通鉛筆盒、日記本、黑白小照片、小鴨kitty皮卡丘等玩具〕；f.與成長有關〔功課表、日記本、刮鬍水、成人手錶、軍裝照片〕。陳慧琳說若由國別＋時間來看，也可見出g.文化消費的聖地隨著時間由歐美、中國轉向日本、亞洲的線索。

　　　　　　　（二）

　心理醫生說話時我一直避看她的眼睛，怕她像日本綜藝爆笑監視中總是猜對來賓從擺出的五張卡片裡選中哪一張，善抓他人心理奧秘的mentalist。乾脆把蜷臥在心理分析躺椅上的身體轉過去，既在她看不見的左後方，又且背對著她。醫生遂請我從影像中隨便挑幾樣出來，進行自我介紹。

　大約在七點鐘短針針尖的位置，一個上面有紅心的玻璃煙灰皿盛著一卷拍完後暫時封印起來但未沖洗的120底片。有在玩這種東西的人，自然一眼就能認出這是拍完還沒送洗的底片，說明省略。

　又是影像類，怎麼不是──說老實話，我期待今天你會挑那把看來不是俗物的彈弓，玻璃浮球，或草綠色鉛筆盒下面的桃紅色日記本。

　事實上，試拍的版本，可以從玻璃浮球上看到鎮守在相機腳架後頭按快門的我的身影，如果放大的話，還可以辨識出隱蔽在畫面裡的我是裸體的──沒錯，我向來習慣自己一個人在家保持裸體狀態。於是重拍的時候就小心避掉了......不過與其談論自己的裸體，現時我感到興趣的是散置在畫面中的攝影底片。

　學校附近的器材往往會弄到拍電影用的鐵盒裝底片，自己裁成36格長度，裝在使用過的底片空殻裡販售，比正規底片便宜一些。感光度約略＝500，建議當作400使用，據說這樣會有比較好的動態範圍。父親去世後我一個人出門旅行，帶上清理遺物的時候，從櫥櫃找出的傳統相機和新買來的底片，剩下沒用完的即是照片中以櫻花牌xtra 400，還有森山大道愛用的柯達tri-x外觀呈現的擺飾。旅行結束那一天，電視新聞剛好播報生產底片的柯達公司把他們最主要的一條生產線，整個工廠大樓用炸藥轟掉，嘩啦啦啦嘩嘩啦啦轟轟隆隆，一整棟建築塌下來幾十秒就夷為平地，計畫日後改建大樓，成立數位科技的攝影產業中心。外國媒體報導這次拆樓行動，算是標誌底片攝影時代走入歷史的一刻。現在看來，這個預言不能算是完全正確，越來越多新世代覺得底片機好玩，自己在暗房把照片顯影出來，可以類比造物者創造世界的興奮感......

　至於那卷封存沒有沖洗的120底片......最近才有機會看周蕾早期的成名作，《原初的激清》，提及張藝謀當年拎著學生時代用賣血的錢換來山寨的長城120相機去參加坎城影展。又說他平日在家中搬一張椅子，四周拿棉被、厚布圍起來充當暗房洗相片。不知道周蕾關於張藝謀的相機是長城牌這一點有沒有考證？小時候一直有個印象，新聞訪談中他拿的是外型完全一樣，只有logo不同，比193元的長城便宜超過一半的海鷗牌。所以有一年我跟著家人去北京，就捨比較高檔的長城，買了平價的國民海鷗，可能一直以來放在供桌上膜拜的對象根本就錯了。

　藏匿在殻子裡的畫面，我也如昨日才剛發生的事，記得一清二楚。

　　　　　　　（三）

　有天美里醬來我家玩，開門進來向左閃，低頭下腰，從兩架我自己用薄木板湊和釘成，專門擺放錄音帶的落地櫃中間保留出入的縫隙，鑽進四面被我的堆積擺放圈圍起來的空間。她先從南面靠牆三列一組IKEA命名為billy的壓縮板組裝書架正中這一列抽出一本書，坐在堆擠大開本字典、人文百科全書與其他大部頭論述的藍色沙發椅上翻看。沒一會兒將書本丟置一旁，站在北、東交界一處CD危牆之下，端詳老半天。由低處看向高處，再由高處看回低處，右手無意識撫著臉頰抓撓搔癢，沉吟斟酌。一會兒後退幾步，似有意擴大搜索範圍，重新尋找，最後還是踅出畫面去了別處。我的視線先停留在她出鏡〔境〕後空轉的唱盤──聲音停了很久，也沒想到該去更換一張唱片──又追隨因他踢到電線致使電腦螢幕突然熄滅，跳出一個寫著no signal input 的移動方塊，電腦桌底下儘是插滿線路，綠橘交錯的燈號閃閃滅滅。

　我將青少年時期看過的一百多張電影票撕角後的存根黏成拼貼畫，裱框掛起，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搜尋某個記憶。美里醬拉開每一個裝滿錄音帶的抽屜櫃，看看都有些什麼東西。他模仿秀場節目主持人，以熱烈的職業情感向觀眾揚聲嘶喊，接下來請聽我永遠摯愛的fairground attraction，然後跟著老式搖滾的拍子痛苦扭曲，啊啊啊，I hear them making love，啊啊啊，I hear them making love，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又把所有選台器收集起來左手三支，右手四支，模擬快槍俠的身手，向四面八方連續不停發射子彈。更且滾地翻＋連續兩個徒手側翻，撿起一小截遺落地上的底片，手指掐起，仰頭湊近天花板的吊燈，觀看上頭記錄了什麼物事，〔以排演舞台劇的言氣喃喃自語，以為是時間的顏色與形象。〕又亂轉收音機的調頻旋鈕，使得廣播與被john cage採錄至作品以後，頻繁出現在現代音樂的沙沙聲，交替銜接，製造出一種哲學的節奏感。

　美里醬搜尋室內，在西牆最底層的雜物箱找到從供桌撤下，埋塵許久的海鷗120，我幫他裝進底片，教他兩手垂放，把相機捧在腰腿之間，從低角度位置，透過6 x 6 cm 比女生隨身化粧鏡還大的觀景窗窺看世界。美里醬覺得新奇好玩，就抱著相機在這個四面都被圖書、雜誌、唱片、錄音帶、CD、DVD等等，不出數年就慘被時代淘汰淪為過氣的學術影音文化資料密密包圍的空間四處取景。從這個角落往上，向東方遮蔽天窗的錄影帶山頭眺望，再往更高處攀爬，左眺，然後視線陡降，對焦，鎖定一個對象，搖擺式偏離，迅即又再返回，未料一個不小心，步履不穩，跌落下來，整個人滾至西牆的圖書區。

　　　　　　　　（四）

　美里醬問我這城堡築得穩固嗎？擔不擔心地震來了可能倒塌，把人壓在下面？我十指伸張，些微出力，先測試遮擋陽台整面落地窗的東牆。雖未見搖晃，但手心隱隱感覺有力道反彈。遂後退兩步助跑，露出肩胛以橄欖球鬥牛的姿勢去衝撞左側的CD牆，南面的書牆，西面的DVD牆，兩手平舉，掌心施壓，想推倒沿著落地窗擺放隔絕去室外陽台的圖書影音聯合之牆。

　我跟美里醬開玩笑，吹噓我曾是橄欖球校隊的後備隊員。說得浮誇，但其實也有兩分真實。從小養成逃學習慣，高中唸了六年，好不容易才畢業，考上大學後很少到校上課。有一學期，開學以後連註冊選課都懶得去，打算晚一陣子，再以加退選的名義看看還有什麼剩課能上。我去體育組找老師簽名，懇請同意我逾期選課。擁有外國博士學位，這學期才剛到校任教的體育主任一臉不高興，說明開學以後才來選課者，一律強制分配到我早上六點的橄欖球班，上課前自行提早十五分鐘自主訓練，繞著運動場跑十圈。第一次上課鐘響，全員集合進行精神講話。他說受聘任教，目標就是為本校成立橄欖球隊。今年時間倉促，臨時招募人數不足，你們這幾個蔫巴巴，軟趴趴，萎靡餒敗的老油條就算當然隊員，跟校隊一起集訓，加在一起剛好夠數，得以組隊成軍。前三週教會你們傳球、擒抱、踢接、鏟人〔向後傳，向後傳，球永遠向後傳。跑，快跑，加速，然後大喊一聲殺，給我拼了命，勇敢撲上去。〕無論如何一定要趕上第十週出場參加乙組的比賽。

　剛開始我也有心鍛練〔挺住，一定要挺住，個子最小那個不要放棄，再給他加5磅、10磅。挺住，小子，你給我挺住。〕剪蹲、轉體、柵欄彈跳、變速跑動，還有這個動作叫羅馬尼亞硬拉。主任不時跟在場子裡馳騁，帶頭奔跑。隨時當頭棒喝，淒戾喊叫〔阻止他，阻止他，拓克路，人肉戰車，衝鋒。〕我那麼矮，才138 cm，39 kg，弱不禁風。提早來跑十圈，勉強可以跑三走二；與人肉搏，推拉衝撞，那可真的不行了。每次捱完訓練，下課前整隊再繞操場齊步跑5圈〔跟上，跟上，落在後面的小個子快跟上。〕一步一個字，大聲喊口號〔迎.接.挑.戰.不.怕.困.難.堅.持.到.底.永.不.放.棄.〕喊著喊著，我開始嗚嗚咽咽，舉手拭汗，順便也擦眼淚。

　到了第六週，我說服自己實在撐不下去，還是放棄算了。如果下學期不能一次修兩門體育，延畢也沒關係。此後就待在這間四面由書籍音樂電影圈圍起來的小室，再沒早起出門去上體育課。懷著罪惡感，不知一起操練了一個多月的夥伴後來怎樣了？最後真的以菜鳥之姿，順利成軍，出場比賽了嗎？會不會因為我的逃避、缺席，害他們少了一人無法報名呢？學期結束接到成績單，拆開瞄了一眼，上了幾次課，操場跑了不少圈，體育主任給了24分，不及格。

　此後我的一生再沒接受任何訓練與能力檢覈，沒有上場奮戰拼搏，也不曾下場勇闖任何難關──可能這跟我後來迷戀綜藝大集合、綜藝新時代、綜藝玩很大等等台製遊戲闖關節目有關──沒有報名參加過任何比賽，逃避求職面試，不曾與人競逐包括女人在內任何自己想要的慾望之物，例如理想、或曰追夢。沒勇氣站出隊伍，表現自己，讓人打成績，掂重量。凡遇困難、試煉、考核，總提前退卻，脫逃，不敢面對。沒有得到畢業証書，再沒有學習新的事物，智慧手機、app、社群網站和google，出門參考早就過時的紙本舊地圖，只在小鎮的舊書店買書，沒有FB帳號，連推特和IG的介面長怎樣都沒見過。不會掃碼點餐，不會網路購票、訂位，不懂關鍵字查詢的訣竅，不會點對點傳輸資料，凡事不嫌麻煩閉守紙本作業......

　一連幾次衝撞，都被文化的牆壁反彈回來，在四面被圍起來的狹小空間裡跌倒蹣跚。啊！這面是愛情的牆壁。啊！這面是道德的牆壁。啊！這是人為建制最後的禁區。我和美里醬一起在激流中被衝得東倒西歪，就這樣你拍一張照片，我按一次快門，定時器設定5秒曝光，俩個人一起在鏡頭前活蹦亂跳，連續擠出猙獰歪斜可怖懾人面目......

　　　　　　　（五）

　玩累了以後坐在地上發呆，不知不覺躺下睡了午覺。醒來後隨手拿起一張標箋寫著今年夏天的日記的8吋軟式磁片當扇子，把臉上冒出的體熱搧涼。美里醬蹲在堆疊一層一層的音響盒子前按壓搖控器，逐曲試聽。很快覺得無聊，拿起一罐黑色噴漆，在唯一能看到些許外面世界的窗玻璃，噴上一個代表電子網路大大的@〔這時不小心按到閃光燈，眼前光線灼亮，提醒我音樂停止，早該去換一張唱片。〕美里醬興味盎然，翻閱裝訂成冊，去KTV歡樂前夕召集人發給練唱的新歌燒錄片。〔這些歌你都會唱嗎？忽然美里醬哼起了金韻獎老歌風告訴我，小燕兒飛呀飛，可知我深情......〕我找到一顆由各種傳輸線紥綑成的保齡球，在睡午覺的紅地毯上滾來滾去，又搬出一個裝滿舊照片的紙箱，一把一把掏出已逝的場景，向天空抛灑，記憶如雨，紛紛墜落......

　　　　　　　　　（六）

　美里醬抱起相機回到場子中央，由左邊看至右邊270度，再由右邊看回左邊310度， 最後乾脆旋轉起來，順時針旋轉旋轉旋轉旋轉旋轉，逆時針旋轉旋轉旋轉旋轉再旋轉，掉頭向左旋轉旋轉旋轉，反身向右繼續旋轉旋轉旋轉，越轉越快更快再快，旋轉旋轉不要停，繼續旋轉旋轉旋轉旋轉旋轉。俩人暈頭轉向東倒西歪，撲撞在書架上又彈回來，倒在地上，我們互相攜手扶持，不料卻成擁抱的姿勢，壓肩疊背，踩來蹬去，最後身體手腳纏繞，一起跌進一個黝深的黑洞裡。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天色整個暗了下來，我們用家庭劇院的投影設備把喜歡的電影，投放在對方肢體，以及舉目所見由數千上萬之文化磚塊堆疊而成的四壁上......

　美里醬臨走前試圖從堆積擺放的細縫窺看外面的世界〔透過那個@看見外面漸亮發白的天空。〕我拍完最後一張120底片，手動捲轉到底，打開盒蓋，貼上封條，丟進東牆書架上面我之堆積擺放一只藍瓷花瓶裡。一直以為時間都經過這麼久了，如果拿去沖洗，應該只有長年等待曝光受歳月侵蝕日久的黑影〔＝歷史書寫常使用的幽靈象徵，自傳中以沉默為暗碼，加密書寫不給人看的外一章。〕但後來看到與Searching for Sugar Man 差不多同時間，以相同模式手工打造，同屬當代庶民經典神話的 Vivian Maier，四十、五十、甚至六十年前封存沒有沖洗的120底片，記錄所有在時間中發生的一切，仍然清晰閃耀，未有絲毫磨滅......

　　　　　　　　（七）

　接近照片中心黃白圓點寫著英文字母B的是今日公司的玻璃杯，杯子裡面亂插亂塞許多小件雜物，其中一個請著「請勿」的圖片，放大後可清楚看到一組序號04101413488727398〔某次和美里醬參觀展覽，策展人在展廳一整面牆上安置由無數切割出來的小塊局部組合成的一張張照片，參觀者可以從牆上任取一小塊圖片帶回家當紀念，但必須在現場留下一張你儲存在個人裝置內的相片，交工讀生輸出，切割成適當大小，後黏在由保利龍和魔鬼粘製成的小方塊上，補回牆上的空洞。美里醬留下一張那天現場的留影，換回這張意義不明的圖片。大概是牆上的空洞越來越多，策展人無奈只好提醒參觀者「請勿」只取不補。〕

　說完我從心理分析躺椅上坐起，兩手環胸 〔上半身＝日本料理職人面對大胃王踢館擺出的標準姿勢。〕轉過頭往坐在辦公桌後方，嘴裡咬著原子筆桿的心理醫生睥睨過去，等待她的回應。心理醫生學電影裡的陳慧琳，眼珠子骨溜骨溜，慧黠地轉來轉去，微笑示意她聽懂了我的請求，給她時間想想，下次看診再行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