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兩、三天前星期日的下午,張巧鈴跟我約在學校大門口的「等人空地」見面吧?
校門口有一塊空地;約人、等人的人總會約在那邊碰頭;如不是先講清楚,真的有可能到時候到那邊找半天。
可要知道:該日一早就下了場不小的雷雨;且午後仍烏雲罩頂,似隨時又降下另一場暴雨的跡象。
於是,我在早上正在下雨的時候,就先Line去提醒她:
「換個有雨遮的地點見。」
換在校園內另一個等人的熱點:亦即綜合院館正門的大廣場──大約離原本的約定地走10分鐘的路程。不過,那裡有雨遮。
到那裡見面,總好過在大馬路邊忍受濕溽、雨淋與疾駛而來隨時會濺起的水花,忍受車聲嘈雜和大雨淋漓的。
她說:
「好啊。」
我暗自訕笑她心思不夠細膩;約人見面這項「技藝」的修練不足。
頃刻間,卻撥雲見日;反令我自陷尷尬,一時半刻不能言語。不過,值得慶幸地,我事後不曾和她提及這些暗藏心中的想法。
距約定時間尚有約莫三十分鐘,我不打算急急忙忙衝出門赴約。
我沖了澡,讓自己看起來神清氣爽;稍微梳理一陣──畢竟,天曉得禮拜日下午的約會將發生什麼大事。
整理一下:不顯得邋遢,亦不失禮節;噴上一點除嗅劑,更顯魅力。
梳洗方畢,約仍有寬綽有餘的時間走過去。
我便提著雨傘,出租屋處,信步走往校門。
我必須辯解:並不是我自不量力、主動提出邀約。
事由是:某幾天前,張巧鈴突然透過臉書的Messenger敲我:
「想拿東東給你。」
喔──差點忘了──她仍親切地「不忘」加上我的名諱,「豐勳」──
名字是最為悅耳的詩詞;自最親愛的人嘴裡發出,更加宛如天籟。
但,請別誤會了──我並沒有心跳加速的感覺。
天曉得這招我也用過。
我曾私訊筑芳說:
「晚上方便嗎?想要拿東西給你。」
「好啊。」粗線條的筑芳,不疑有她,簡短回覆。
其實,傳訊息的當下,我早站在人家女生宿舍樓下等了。
筑芳走下樓──連本人都沒意識──前來,毫無頭緒詢問:
「你是要?」
她懷裡捧著厚重、約7、800頁那種的原文教科書,頗為奇怪。
「送你──
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甚為詫異,我聽見另一個跟我的祝福重疊的聲音。
我轉身一看:是另一個女生,也捧著要送她的禮物以及提著一個小蛋糕──跟我的一樣。
筑芳又驚又喜;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收到兩人同時間送出的禮物──一樣的「心意」:幾乎等值的禮物。
唯獨,這位「找對理由」突襲她的小女生比我還高竿:假借「借書的名義,」實則約出來送禮──好一計奇策!
那時一年多前吧?
當時我只能自嘆弗如。霎時風采盡為這小女生奪去。
這是雜談了。
我真的沒有被張巧鈴拙劣的伎倆給撥動心弦。
我用不到十分鐘早已走到離綜合院館不遠的守衛崗。
看了看手錶:還有五、六分鐘。
我想繞一下路,免得提早到,讓對方以為「我已經在等她了。」
我繞道對面的教學大樓,沿著建築體繞行一圈,再從綜合院館的背側快步,但用不至於流汗的速度,走向目的地。照這個方向走,等人的地點會在我的正前方;但等人的人的視線會剛好被建築物擋住。
我不慌不忙走近,甚至幾次放慢腳步,佇足欣賞路邊剛被雨潤濕的小花、小草,一副生意盎然的模樣,才姍姍走至綜合院館門口。
猜怎麼了?我掐時間掐得十分準──刻意晚了一、兩分才抵達。
巧見巧鈴正朝我走近──好一個完美的巧合?兩人這麼不偏不倚「同時」抵達?
一定是上天眷顧心思細膩的人,如我,和她在此時此地完美地巧遇彼此──太精密的安排,如一只巧匠所製的鐘錶:時針和分針恰巧和秒針碰頭的同時同步抵達。
「這麼巧。」我率先叫住對方。
實則:女孩,我已經準備好了。
快給我「驚喜」驚喜。
她說──不她沒說──她只是尷尬地傻笑。
她遞給我期初借她的參考書和一只信封──是粗牛皮紙質的──以及一句感謝的話語。
感謝的話語?太無聊的祝福之話;時日已久,我已經忘記了。
我說──禮貌性地說:
「不會啦,不算什麼大忙,之後還是可以跟我借書啊」等等之類的,寒暄問暖、虛應故事之類……十分「場面」的場面話──比企業餐敘:業務跟其他企業業務之間客套、應從、會話那般,不那麼「場面」;但是,在校園裡和不諳世事的學生打交道時更沒「場面」一點。
期待著。
期待什麼?
期待──期待這件事本身就是需要特別練習的。
現代人常常忽略「不為特別目的而期待」的原則。
我認為,這是人與人「交往」必須要學會的──不為了預設結果而期待。
至少至少──表情、舉止、話語、情緒,都需要巧裝得「一副很期待的樣子。」對方會因此受到激勵,才會大方、心安理得、與有榮焉地回應期待。
有一部份,會被寄予期待的人本身就是需要「期待者的期望」──閃閃發光的眼神──好充實自己的虛榮感。
是,讓巧鈴期待「被期待」的這份榮耀──
沒了。
沒了?
就這樣。
「謝謝你借我書。」
隨後,一陣靜默:眼神呆滯的兩人相互瞪著──不發一語、大眼瞪小眼,對峙著。
「信我回去看,」我太倉促打破沉默而多話了,「書什麼的小事」、「我會繼續待學校一陣子,期待今後繼續約見面之類的……」
客套話──全是客套話。
不會有下次了。
當下,我想草草了結這令人尷尬得窒息的對話,以及了斷這段不值一文的情緣。
「你趕著去其他地方?」我看她兩條顫抖的腿像釘在一旁的路燈,抵禦不住強風而搖晃不堪:一副堅持繼續話題,卻又想拔腿逃跑似的。
我克制住甩頭離去的衝動,總算冷靜下來,繼續市儈地應答:
「是,等等跟人約去吃飯。」
呃……這確實是我當下腦袋中浮現的想法:我想去吃頓飯。
「好。」她正準備轉身離去。
我心中滿滿的錯愕與不解。
為什麼──難道我不能「期待」嗎?
「好吧,」仍期待著,期待她轉頭,「那走囉──」
「下次再約。」
沒有下次了。我心裡咒詛。我期待這輩子永遠不再見面了,與張巧鈴這種讀不懂人心意的女人──我期待一輩子都不需要再看到那張臉。
於是我們分別了。
我看時間差不多也晚餐時間;路上幽晃,找了家營業中的餐館坐入隨便吃。
我等晚餐食上桌的同時,稍微打量一下這毫不起眼的牛皮紙質信封,大致已經猜到信中內容。
我費了分勁才拆開半黏死的封口──原來是用無痕雙面膠小心翼翼伏貼正中央。
才解開難纏的封口,我便聯想到:一直以來,自己的習慣是用口紅膠簡單沾黏,讓收信者能毫不費勁、輕易撕開。
抽出信卡的同時,我澈底崩潰了。
映入眼簾的是數顆飄飄升天的綻紅愛心,附上一句用草寫花體寫的Especially for you。
轉向背面,是兩顆相疊的愛心,下緣寫著「畢業快樂」(附上一個尷尬的笑顏:看起來十分屬於張巧鈴的風格的微笑。)
我攤開信卡;閱讀上有些障礙,因為整張卡紙寫得密密麻麻的。
我四處找正文的開頭,才發覺原來右面才是起頭的第一段落,而左面是因為想說的瑣事佔滿空間,而不得不另起一側重新行文。原來,正事擺在最後才談;前面的「插科打諢」姑且美其名叫作「寒暄。」
「謝謝你的照顧,你是很棒的學長。」
這事就以「毫無一事發生」的結果,草草迎來終結。
說是「期待落空」不免令人傷感;說是「超乎期待」又顯得太過做作;若說,「不期待會發生,卻總令人心生期待,」或許最為貼切。
令人欣慰的是,信中左下角的插圖頗為意味深長。
她信中親筆說:她聽聞我最愛的生物是蛇,便「手拙地」畫了一條歪歪曲曲,但盤繞信卡左下角的貪食蛇;嘴裡咬著一顆像是蘋果的東西。
我稍微想了一下,得出唯一結論:應證我對她的作為「所作出的所有推論」全是對的。
心裡會心一笑,我只覺得名叫「張巧鈴」、小我兩屆的女生傻得很可愛。
「蛇」只是個拙劣的玩笑。
某次和佳琦聊天,便戲謔地開了個低級、帶有性暗示的玩笑。
誰曉得,連佳琦本人都信以為真,送我有蛇圖案的小物當作生日禮物。
「♥送你生日禮物♥,♥♥附上你最愛的蛇♥♥,♥♥♥生日快樂♥♥♥」
我猜想這「精心設計」的低俗玩笑被佳琦很認真地對待了。
而她的誤解純屬無心插柳的結果。
連傳訊息聊天的當下,佳琦也沒猜穿這帶有性暗示的把戲。
我曾在聊天的時候透露「我很喜歡蛇在洞穴鑽進鑽出的樣子,滑滑的、濕濕的,很可愛。」
這不說自明的黃梗,我天真爛漫的佳琦並未拆穿,也沒猜透。
我在自己臉書牆上發了「得到生日禮物」的喜悅之文,隨文附上自己聲稱最愛的蛇圖片;旁人霧裡看花也懶得查證,便輕信了「我喜歡蛇」這件事。
張巧鈴,我可愛的巧鈴;妳可能一輩子也不曉得這只是個拙劣、低級的黃色玩笑。
隨著時間推移,妳會漸漸淡忘,「妳曾在我畢業的這年,草率塞了張滿是愛心的信卡裝在粗皮紙信封中;無意間在信中畫了帶有性暗示的梗而不自知;無心機地『特別』安排在某個週日午後,和單身良久卻極度渴望戀愛,卻心思細膩、富有感性、知性、雅好文學、熟稔愛戀情節與經典橋段,且善解人意、工於心計、人際交流的經驗多出妳數倍的處男見面。
豐勳學長本人?他可是為了這難笑的低俗玩笑,偷偷在心底期待了一下──旋即撲了個空。
在本應有女生陪的週日午後,豐勳學長獨自一人、獨享寂寞的餐敘。隨後,又尋原路走回飄散腐臭魯味的單人牢房,繼續忍受分租套房的室友帶他女朋友回房「溫存」所發出的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