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麥提丘陵晴空萬里,不知道凱夫丹是什麼天氣?
馬爾仕登好整以暇的躺在一棵參天巨木的枝椏上,腦下枕著麻布拼湊的軟帽。那對縞瑪瑙般的眼眸望著天邊破碎的細雲,腦袋裡則想著那帶著海味與魚味的港都。
說來也奇怪,最初促使馬爾仕登學習魔法的動力正是離開凱夫丹,如今因為「委託」的關係而頻繁走出家園後,馬爾仕登卻對凱夫丹產生了莫名的思念,一旦閒下來便忍不住憶起那片碧海藍天。
所幸馬爾仕登最終進入的正是善於傳送與移動魔法的「空間學派」,如今才能透過傳送陣遊走於雷諾德斯王國各處,並隨時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凱夫丹。
馬爾仕登想著理了理一頭蓬鬆的捲髮,試圖以較佳的儀態盡早完成這次的委託,馬爾仕登的思緒卻也因此集中在了自己來此的目的──
馬爾仕登翻出了口袋中一張字跡潦草的合約,再次閱讀起紙上簡單的委託:
「五月十七日,正午。麥提丘陵,漢普夏鎮舊址。酬勞可議。」
「五月十七日」。馬爾仕登在稍早離開家門時已確認過,對照太陽的仰角也應該接近正午。
「麥提丘陵,漢普夏鎮舊址」。馬爾仕登低頭望向巨木下的一片斷壁殘垣,記得此處在幾年前還是一座純樸的小鎮,然而隨著丘陵西面的「鋼鐵堡」坎薩拉城日益擴張,小鎮的青壯年人口快速流往城內,漢普夏鎮便漸漸成為了一個歷史地名,如今更只剩下一片杳無人煙的舊址。
至於「酬勞可議」這個註記,有經驗的雇傭法師都知道,會寫下這番話的委託方若不是狗急跳牆的富人,就是打算賴帳的流氓,而接下這樣的委託無異於一場豪賭。
馬爾仕登此時的狀況卻有些不同,因為他恰巧認識合約右下角簽署的那人──
「艾維朗特.修格德」。
這個名字屬於名震坎薩拉的治癒派法師,兼王國軍團的坎薩拉城副指揮官。
這位艾維朗特也曾經是馬爾仕登的顧客,或說委託人。
馬爾仕登記得那時的艾維朗特還沒有如今這般如雷貫耳的名氣,對方的委託也多是送信般簡單又直白的任務。
而如今的艾維朗特早已是坐擁大權的指揮官,手下應是傳信鷹、傳送圖紙應有盡有,又怎麼會用這樣異常的方式給一個遠方的僱傭法師寄來委託信……?
馬爾仕登直覺的猜到:這次的委託裡肯定有些見不得光的部分。
而這樣的委託雖然可能帶來麻煩,但更可能帶來極其豐厚的報酬。
馬爾仕登僅是想想就不禁竊笑。
而正當馬爾仕登對接下來的委託充滿期待時,一道身披斗篷的身影正巧出現在舊址之間,眼疾手快的的馬爾仕登因此立刻自枝椏上翻身站起,並在一個箭步間踏入符文陣,行雲流水的將自己傳送到那人身前。
「僱傭法師『歐涅克斯』,隨時隨地為您效勞。」
這番開場白早已被馬爾仕登背誦的滾瓜爛熟,或許是考慮到艾維朗特如今的身分地位,馬爾仕登在念頌的同時甚至誇張的鞠了個躬,腰都要彎成了標準的直角。
「我依約前來,不知您有何委託要吩咐,修格德先……?」
話一出口,馬爾仕登便後悔了。
只因面前的男人並非記憶中金髮碧眼的艾維朗特,而是另一個馬爾仕登寧願永不再見的故人──
「盧瓦耶…?」
那頭流瀉於雙肩的黑色長髮。
那雙彷彿能看透人心的天藍色虹膜。
那抹總是玩味而勾人的清秀五官。
那身皮革與網紗交織的深色勁裝。
看著盧瓦耶眸中的情緒自驚訝轉換為調笑,馬爾仕登便知道自己不會認錯人,哪怕此時的馬爾仕登百般希望自己認錯了人……
「親愛的大理花,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聽到那輕柔的嗓音喚出這特殊的暱稱時,馬爾仕登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也終於被掐滅了。
面前的這人果然就是盧瓦耶。
馬爾仕登不解盧瓦耶為何會出現在此地,也不解對方與艾維朗特的委託有何關係,但見盧瓦耶朝著自己揚起一邊修長的五指,並有意朝自己的方向靠近,馬爾仕登幾乎是反射性的向後踏出一步,眼眸中泛起了屬於空間派魔法的金色光芒。
「別、別靠近!」
馬爾仕登下意識的舉起一臂防衛,不穩的氣息令那作為雇傭法師的專業形象有些動搖,這抗拒的舉動卻已是馬爾仕登的反射動作,無論時隔多久也不曾改變。
「別再對我使用心靈派魔法了!」
馬爾仕登想想還是加上了這句喝斥,畢竟面前的盧瓦耶也同屬法師之流,並且隸屬於擅長誘惑人心並改變記憶的「心靈學派」,更是少數能夠透過意念施術的高階法師。
馬爾仕登以喊話作為聲東擊西的同時,組成傳送陣的符文也在馬爾仕登的腳下成形,如此舉動正是在告知盧瓦耶:
只要自己完成術式,盧瓦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追上已學成空間派魔法的自己。
見狀的盧瓦耶自然也懂得馬爾仕登的抗拒之意,那對翦水的眼眸卻未如馬爾仕登想像中浮現怒意,而是泛起一股楚楚可憐的受傷與痛惜。
「啊…我的大理花,我知道上次的分別並不能說很和平,但我還是不希望你把我當成敵人……」
盧瓦耶說著竟令話語染上了些許鼻音,彷彿馬爾仕登的話語對其造成了難以承受的打擊,那秀氣的眼角同時配合著泛起一片憂傷的紅暈,襯托那張俊美的臉龐更顯梨花帶雨。
「我並不打算對你使用法術,而我也沒有施術的理由,不是嗎?我只是想要表達重逢的喜悅……畢竟,我們之間曾有過一段情……」
盧瓦耶的話音剛落,馬爾仕登便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同時湧現心頭的洶湧情緒令馬爾仕登下意識的別過眼神,不想再看面前的男人。
「那算是什麼情啊……」
馬爾仕登忍不住對自己嘟囔,這是馬爾仕登平時不輕易示人的小習慣,此時的他卻似讓記憶倒回了與盧瓦耶相處之時。
「你是想說師徒之情嗎?」
馬爾仕登對自己聳聳肩,這也是他過往的習慣動作之一。
「如果你是指打掃、搬重物之類的雜活,或是碰到打不過的法師就求饒或快跑的話,沒錯,謝謝您,我確實從您身上學到了不少,」
馬爾仕登說著又誇張的行了個禮,那謙恭的姿勢正是在模仿心靈派法師間約定俗成的感謝禮。
「但如果你是指心靈派法術的話,那我必須老實說,我加入心靈派的那段時間裡,真的是一點基礎都沒學到,」
馬爾仕登接著咧開了一張諷刺卻又不失禮貌的笑容,無奈的神情毫無疑問的便是將罪魁禍首指向面前的盧瓦耶。
「也因此我最後被大導師趕出了心靈學派,真的是非常感謝您的指導,盧瓦耶導師。」
馬爾仕登並不想表現得對這些過往耿耿於懷,盧瓦耶的出現與話語卻刺激到了馬爾仕登,並令他忍不住摘下一貫謙恭有禮的面具。
至今馬爾仕登依然記得,當時的盧瓦耶是如何用各種雜事將自己的行程塞滿,當時的盧瓦耶是如何一派輕鬆的說出「之後再教你魔法」,當時的盧瓦耶又是如何在自己偷看古籍時施予懲罰……
馬爾仕登可不想再次看著自己的雙腳在法術指引下不受控制的奔跑,直到鞋底磨破、鮮血直流也無法停下。
聞言的盧瓦耶卻只是輕巧的歪過頭,晶亮的雙眸眨了又眨,語帶驚奇的說道:「原來那些事你都還記得啊?」
盧瓦耶的嗓音聽來毫無悔意,倒是有種謊言被戳穿後的促狹。
馬爾仕登感覺自己都要怒極反笑了。
這次的盧瓦耶卻不給馬爾仕登辯駁的空間,揚起一邊的眉線便道:
「不過,其實那些都是我保護你的方法,我親愛的大理花。畢竟學魔法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我覺得你還需要再多做一些準備,多學一點經驗……你能明白導師的苦心嗎?」
騙子。
馬爾仕登在心裡說道,臉上卻依然是笑容滿面。
學習空間派魔法時,馬爾仕登就不見導師這樣刁難學徒,藏書庫的典籍也隨時能以學派成員的身分借閱,盧瓦耶的行為根本稱不上是「教育」,而是在「使喚」地位低下的免費勞動力。
思到此處的馬爾仕登雖然滿腹牢騷,卻依然強迫自己別過眼神,只因理智告訴他不該再被面前的心靈派法師帶偏情緒,也不必要在進行無用的口舌之爭。
畢竟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心靈派學徒,盧瓦耶也不再是自己必須服從的師長,無論對方與自己此次的委託有無關聯,彼此都該井水不犯河水。
馬爾仕登憶起盧瓦耶在學派間的稱號是「心靈編織者」,意即善於玩弄他人心靈與意識的狡詐法師,馬爾仕登因此對著斷壁殘垣深吸了一口氣,決定以一貫的專業形象結束方才的話題。
殊不知,當馬爾仕登再次回首,盧瓦耶的身影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面前的荒地空曠得彷彿本來便只有馬爾仕登一人,見不到任何移動中的殘影。
馬爾仕登不可置信的眨了眨雙眸。
地上沒有殘留傳送陣的印痕,莫非盧瓦耶是用傳送圖紙離開了?
馬爾仕登左顧右盼的試圖釐清狀況,但他很快便憶起自己不可能理解「心靈編織者」施展的把戲,而盧瓦耶的離開對馬爾仕登而言實則為好事一件。
「果然還是一樣我行我素啊……」
馬爾仕登將盧瓦耶此次的出現註解為「偶遇」,那有些騷亂的腦袋卻也忍不住想到:這算是一種開局不利的預兆嗎…?
馬爾仕登對自己嘆了口氣,試圖將注意力從方才的插曲拉回委託的內容,遠處傳來的馬蹄聲卻令馬爾仕登再次放遠了目光,並注意到一列朝著漢普夏鎮遺址奔馳而來的鐵騎部隊。
銀白的鎧甲、紅色的旗幟、金色的王冠紋章……
馬爾仕登判斷出鐵騎屬於駐守國土各地的王國軍團,而自己在等待的艾維朗特正是王國軍團的副指揮官。
馬爾仕登猜測自己這次應是遇上了確切的委託人,便朝巨木的樹幹走去,試圖找個舒適的位置等待鐵騎靠近。
殊不知眼見馬爾仕登背對部隊,為首的突擊騎士突然加重手上的馬鞭,讓訓練有素的戰馬氣勢洶洶的衝往馬爾仕登的方向,並將鐵騎無比鋒利的長槍刺往了馬爾仕登的肩膀……
在槍尖距離自己僅剩十公尺不到時,馬爾仕登才猛然回過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