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六年,聯合副刊推出年度企劃─「劫難文學大教室」,分為納粹、赤柬、黑奴、盧安達篇,邀請作家書寫專欄,重新看待歷史,省思劫難。目的是用文學關懷社會,讓讀者能以此種方式參與重大事件,而非置身事外。本文為房慧真應聯合副刊邀請所撰寫的文章。
本文最初刊載於聯合副刊,詳細刻劃納粹德國統治階層的日常生活,藉以探索他們為人類帶來歷史劫難的深層原因,是一篇融合歷史與文學的紀實作品,曾獲得九歌出版社「一○五年度散文獎」。
納粹德國設立集中營、滅絕營,以拘禁猶太人為主,施以刑虐,逼迫從事艱苦勞役,乃至大規模集體屠殺。作者從加害者後代子孫的角度切入,細加描繪納粹統治階層與其親人日常溫馨甜蜜的情景,對比被害者苦難悲慘的境遇,引領讀者省思:那樣的人怎會犯下如此令人髮指的罪刑?「邪惡」的本質又是什麼?進一步透視加害者欠缺同理心、不能推己及人的內在心理,使讀者在反思歷史之餘,也洞悉人性,並觸發以人為本的情懷。
萊納.霍斯(Rainer Hoess)首度來到奧斯威辛(Auschwitz),在他四十八歲的那年,離過婚,有酗酒傾向,與家族決裂。四十八歲,比祖父在世多一年,祖父在四十七歲那年,在波蘭經審判後,在奧斯威辛上了絞刑臺。萊納還有祖母、父親、一個大伯、三個姑姑,他們都曾生活在奧斯威辛,最小的姑姑還在此出生,一家人在一九四五年離開後,都再也沒有踏足故居。萊納的祖父魯道夫.霍斯(Rudolf Hoess),是奧斯威辛擁有最高權力的指揮官,以高效率著稱,平均在一天「處理」七千人,深受蓋世太保長官海因里希.希姆萊(Heinrich Himmler)的賞識。
萊納在十二歲之前,全然不知家族歷史,不曉得自己的姓氏有何特殊意義,他在寄宿學校就讀,食堂的廚師正是奧斯威辛的倖存者,廚師欺負他的同時,他撿起課本讀二戰史。霍斯家族相對其他幾個納粹魔頭的後代,諱莫如深得多,在萊納於二〇〇九年現身前,他們早已消失在公共視野之外。神隱得如此澈底,或許因為霍斯家族特別團結,絕口不對外人以及「後代」提起奧斯威辛,一個全然禁忌的名詞。
家族的緊密,其來有自,在妻兒眼中,魯道夫是個愛家的好人,因為捨不得與家人分開,魯道夫攜家帶眷來到波蘭,安家落戶的地點,距離奧斯威辛的二號滅絕營比克瑙(Birkenau)不遠。魯道夫上任後不久,比克瑙兩個巨大的焚屍爐隨即啟用,日以繼夜「趕工」。煙囪距離霍斯家的別墅不遠,魯道夫處理完「公事」,馬上就能步行回家,迫不及待要抱抱五個孩子。
指揮官的豪華別墅中,也調派來藍白條紋衣的囚犯以供使喚,日後這些倖存者回憶時,常提起魯道夫非常喜歡和孩子一起玩耍。前一秒踏進家門前,他還在指揮部下在毒氣室裡使用含有氰化物的殺蟲劑齊克隆B(Zyklon B),好大量且快速地殺死沒有勞動能力的孩童。也曾關押在此的法國思想家西蒙娜.薇依(Simone Veil)當時只有十六歲,她謊稱已經十八歲,才逃過一劫。十六歲,也僅僅比魯道夫的大兒子克勞斯(Klaus)大一歲而已,克勞斯喜歡拿彈弓射向囚犯,儘管還不到從軍年紀,但他非常寶愛希姆萊叔叔送給他的黨衛軍制服,上頭有SS兩個閃電符號。克勞斯後來移民澳洲,因酒精中毒而早逝。
萊納在祖母家找到一個箱子,裡頭的相片記錄了霍斯一家在奧斯威辛的家居生活。廣大的庭院裡,有祖母的玫瑰花園,以及讓小孩戲水的游泳池,當然,花匠以及游泳池的挖鑿工人,都是集中營的囚犯。萊納的父親漢斯(Hans)當時正是四、五歲好動的年紀,有張照片是他坐在一臺幾可擬真的玩具飛機裡,當然,造飛機的還是囚犯們,機尾上還特別裝飾納粹的卐字標幟。
庭院裡拍攝的照片,背後都有一堵牆。牆外的「那個世界」,偶爾會來幾個條紋人,來砌牆鋪瓦挖池塘,來幫忙母親照顧嬌弱的玫瑰花。孩子們如果注意一點,會發覺他們眼眶凹陷,瘦得根根肋骨凸顯。霍斯家的孩子頂多覺得他們怪異,孩子們會穿著條紋睡衣模仿囚犯,像個尋常的小遊戲,從來無從懷疑起,慈愛父親背後的那團黑暗。
第一段 : 從加害者後代萊納‧霍斯的角度切入,敘述奧斯威辛集中營指揮官魯道夫‧霍斯一家的日常生活。以映襯手法刻劃魯道夫‧霍斯家居時愛家愛子的一面,及其家人悠閒安逸的生活;對比集中營囚犯骨瘦如柴的處境。
奧斯威辛並不全然是個滅絕營,猶太人下火車後,可能到二號營比克瑙,進毒氣室,從下車到燒成一把灰燼,不過三十分鐘;也可能到隸屬於法本化學公司的三號營,在此挖煤、拌水泥、生產橡膠,有時到指揮官家裡給王子公主們當馬騎,欽點進勞動營的並非得到豁免,只是死亡來得比較遲緩、漫長。
在納粹體系裡,越高階者越不用(實質上)弄髒雙手。毒氣室裡的運屍人,由猶太人組成的「工作隊」執行。同樣由猶太人組成的還有「卡波」,有權虐打囚犯,處於囚犯和獄卒之間的灰色地帶。死亡集中營的中堅管理者是由五千名東歐的非猶太人組成的「特拉維尼基」(Trawniki),也需負責大量槍決囚犯,對於黨衛軍而言,這些都是髒活,他們只需要站在遠端遙控特拉維尼基。有些特拉維尼基本身就憎恨猶太人。追捕初期,藏匿於森林裡的猶太人,通常都由波蘭人舉報。
第二段 : 描繪集中營內囚犯做苦工、被毒殺,而領導者保持優雅潔淨的情景。描述囚犯做盡苦役、飽受死亡威脅,而高階管理者雖進行血腥屠殺卻無須弄髒雙手的諷刺情景。
和骯髒活離得最遠,身處「最終解決方案」決策頂端的希姆萊,外型全然不是想像中的大魔頭。他長年有腸胃毛病,個子不高,戴小圓眼鏡,為了看起來比較有男子氣概而蓄鬍。他曾在一次檢閱樹林裡大規模的屠殺後,因為場面過於血腥而昏厥過去。屠殺方式的「現代化」,從在林子裡射殺,改為關在卡車後車廂,接上排氣管,最後是毒氣室。希姆萊到奧斯威辛參觀愛將精心「設計」的成果,那時有一輛從荷蘭運來的列車,他仔細觀看了全部滅絕的過程,這一次他不反胃嘔吐了,滅絕速度上緊發條,從七月到十一月共有兩百萬人死亡。
希姆萊需要時常出差「視察」集中營,不能把家人帶在身邊,他的妻子和獨生女,住在慕尼黑達豪集中營附近的一處湖畔莊園。希姆萊在加入納粹之前是持有證照的農藝師,曾經營養雞場,他的夢想是回到鄉村過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因此在這個僻靜的莊園裡,除了有私家碼頭,還種植蔬果、飼養許多家禽家畜,過剩的水果由妻子瑪佳拿來熬製果醬。
需要採買時瑪佳就會到達豪集中營,裡頭有糧食研究中心、水產養殖場,充分顯現希姆萊的興趣所在,甚至連化妝品工廠都有。瑪佳在這裡買做菜用的香料,她不會知道的是,集中營的囚犯必須把沼澤的水抽光,好建造種植香草的溫室、現代化的風乾房、磨坊,成千上萬的囚犯在此勞累至死。戰爭時空襲頻繁,希姆萊讓達豪的囚犯來到湖畔莊園建造碉堡,囚犯從事重勞力工作,卻只有回到營區時,才能吃到稀薄的食物。監工者是瑪佳,她時常跟希姆萊的部下抱怨工人效率不佳。
屠殺、空襲、滅絕……皆鮮少影響到這田園間的牧歌。雖然少了丈夫的陪伴,但在食品短缺的戰爭時期,瑪佳經常收到希姆萊寄來的大小包裹:元首(希特勒)給的咖啡豆、紅酒、鵝肝醬、干邑浸蠶豆、女兒愛吃的螃蟹、吃不完的巧克力、水果塔、小杏仁餅、蜂蜜糕點……也有精神食糧,希姆萊常寄書報雜誌回來,他不是不讀書的人,正如許多納粹是古典音樂愛好者,當然,他早已讀過我的奮鬥。
第三段 : 敘述納粹魔頭希姆萊的居家生活對比大屠殺的殘酷行徑。工筆刻劃希姆萊平凡的外表、恬靜的田園夢想與疼愛妻女的面貌,令人難以想像他是大屠殺慘劇的主謀。
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裡,關押在奧斯威辛的化學家普里莫.李維,飢餓像頭獸,從空洞的胃底,撲向他的喉頭。他只能在實驗室裡吞食甘油,吞食氧化許多石蠟而來的脂肪酸,他用電熱板烤藥用棉花,催眠自己這是烙餅,有焦糖味道。「那種飢餓和普通人錯過一餐會有下一餐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慾求,全面控制我們的行動。吃,找吃的,是第一要事,遠在其後的,才是生存的其他事,更後更遠的,才是對家庭的回憶和對死亡的恐懼。」
在各種節日裡,希姆萊也沒少寄過禮物,一九四四年十二月,戰事尾聲,拘捕而來的猶太人差不多殺光了,先不論猶太人的處境,德國一般平民也苦於空襲與物資短缺,希姆萊寄回家的聖誕禮物有:斑羚毛皮、貂皮大衣、金手鐲、銀托盤、琥珀戒指、藍色手提包等。物品的主人,大多進了毒氣室。瑪佳披掛穿戴一身的,是遺物,而非禮物。
出差時,希姆萊也不忘隨手捎回禮物,一九四二年惡名昭彰的萬湖會議後,他到荷蘭和當地政權合作驅逐猶太人。火車載送安妮.法蘭克們到奧斯威辛,希姆萊則是搭乘飛機回到慕尼黑,帶了一百五十朵鬱金香回家,給妻子驚喜。下一次到芬蘭出差時,他帶回來給女兒的是北歐風的洋娃娃,當然,遣送北歐猶太人也雙軌進行中。
第四段 : 以普里莫‧李維在集中營裡挨餓受虐的處境,對比希姆萊一家充裕奢華的物質生活。舉普里莫‧李維為例,呈現集中營裡慘無人道的凌虐手段,與希姆萊給予妻女優渥的物質享受相互映襯。
慈愛與罪愆,有如電影教父的經典一幕,正式接班的年輕教父,在教堂為新生兒受洗的同時,頻頻跳接的是趕盡殺絕的畫面。希姆萊一家戰爭時期的蒙太奇表現手法如下:
一九四一年六月,希姆萊短暫回家和女兒相聚,陪她划船、騎馬,還寫給她一張卡片:「生活裡要永遠正直、成熟、善良。」不到一個禮拜之後,他到東歐出差,在猶太人占半數人口的比亞維斯托克(Bialystock),納粹士兵將兩千多名猶太人關進一間猶太教堂,鎖上鐵鍊,放火將他們活活燒死。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滅絕的「收官」階段,升任內政部長的希姆萊指示,連勞動營的猶太人也不能放過,是謂「豐收節大屠殺」。在同時,女兒的日記裡提到,爸爸媽媽又在附近買了一大片花園,「囚犯」們先來整理,湖邊的莊園也翻修一番,走廊更加明亮,房間更加寬敞。「也許我們在薩爾茲堡會有一棟房子,是的,一旦和平降臨。」
一九二八年希姆萊與瑪佳結婚時,他給妻子的誓詞是:「在我們的家,我們的城堡,我們將遠離所有的骯髒。」
第五段 : 將希姆萊美好純淨的家居生活,與納粹大規模血腥屠殺的場景相互拼貼。採用電影蒙太奇般的手法,拼貼納粹加速屠殺、趕盡殺絕的畫面,與希姆萊一家安逸美好、期待和平的生活場景。
萊納.霍斯,霍斯家的第三代終於來到奧斯威辛,參觀不對外開放的故居。他想起祖母曾說,以前在院子裡採草莓,一定要洗得很乾淨。祖母沒多說,現在他知道了,甜美的草莓上頭,恆常附著一層煙灰。
草莓上的灰燼,從天而降,從焚化爐的煙囪吐出,從毒氣室的屍體到焚化爐,從脫光衣服到毒氣室,從下火車到脫光衣服,從八天七夜無法動彈滴水未進乾渴至極到被趕上火車,從猶太隔離區到上火車,從好心鄰居書櫃後頭暗門的藏匿到隔離區……依照能量守恆定律,從煙灰到血肉骨架心跳呼吸,最後回到,一個完整的人。
第六段:以草莓與灰燼的象徵作結。以草莓的潔淨、高雅、甜美,對比灰燼的髒汙、卑賤、死亡,不加評論而批判之意自顯。文末以電影高速倒帶的方式,將灰燼還原為人,寄託以人為本的人道關懷。
本文從何人的視角展開敘事?如此寫作的用意是什麼?
→答:文從加害者後代萊納‧霍斯的視角展開敘事。其用意在呈現加害者日常生活的一面,告訴讀者邪惡有其平凡的一面,並沒有離人們很遠。
→答:「牆」象徵隔閡,隔開了加害者與被害者的世界,兩者彷彿毫不相干,而形成強烈對比。
「越高階者越不用(實質上)弄髒雙手」,作者如此描寫,想凸顯的是什麼?
→答:看似潔淨、高貴的納粹領導者,背後充滿了血腥、髒汙,卻無須弄髒雙手,更凸顯出其罪惡深重。作者以此描寫寄寓深刻的諷刺之意。
作者將希姆萊的生活與納粹屠殺的行徑並列在一起,這種手法有甚麼閱讀效果?
→答:將許多畫面拼貼在一起,以產生對比、暗示、聯想的作用。
補注 : 這種拼貼的方法,在電影運用上稱做「蒙太奇」。蒙太奇的手法大致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敘事蒙太奇,以推動情節、展示事件為目的,會按照情節發展的時序、邏輯及因果關係,來組合鏡頭與場面,引導觀眾理解劇情,是電影中最常用的敘述方法。交叉剪接、平行剪接、一般連戲上的剪接都屬於敘事蒙太奇。
另一種是表現蒙太奇。表現蒙太奇以加強藝術表現和情緒感染力為主旨。透過鏡頭相接時在形式或內容上相互對照、衝擊,從而產生一種單獨鏡頭本身不具有的、或更為豐富的涵義,是電影中極具創造力的表現手段。
魯道夫‧霍斯、海因里希‧希姆萊對家人皆十分慈愛,另方面卻又毫不猶豫地執行屠殺任務,造成「慈愛與罪愆」這種極端差異的原因是什麼?
→答:無法推己及人,無法將心比心。對家人的關愛無法轉化為對人群的大愛,釀成他們的罪惡。或者,他們根本沒有把受害者當作人,看待人群時充滿偏見與歧視。這份偏見與歧視,是邪惡的源頭,也塑造了人類歷史上惡名昭彰的「大魔頭」。
本文題名為「草莓與灰燼」,請從文章中「草莓」與「灰燼」的象徵意涵與對比關係,推論並說明作者的命題用意。
→答:人類社會中,時常以純淨/骯髒的二元劃分,製造出一條界線,劃分「我們」與「他們」。對於「我們」這一群體,投射純淨、高等、優越的想像;而將「他們」視為汙穢、低等、卑劣的一群。但這樣的劃分,也孕生隔閡與歧視,助長優勢族群對弱勢族群的排斥與壓迫。本文題名「草莓與灰燼」,象徵純淨/骯髒的二元劃分。納粹統治階層屬於「草莓」的一方,過著純淨、甜美、高雅的生活;而集中營的囚徒屬於「灰燼」的一方,被視為髒汙、微不足道,且充滿死亡陰影的。納粹統治階層築起一道森嚴的界線,區隔出純淨與骯髒的世界。這道界線也阻絕了同理心的產生。所以魯道夫‧霍斯愛家愛子,卻又屠殺集中營囚徒;海因里希.希姆萊愛護妻女,卻又加速屠殺的進行。對他們而言,歸屬於「骯髒」的那群人會破壞、玷汙「純淨」的世界,不值得擁有愛與憐憫。這樣的歧視使他們恣意凌虐「非我族類」之人而毫無歉疚,對自己的殘忍行徑視而不見,最後助長邪惡的滋生,帶來人類史上的巨大悲劇。
本文以納粹大屠殺為背景,大部分篇幅具體描述了魯道夫.霍斯、海因里希.希姆萊等加害者的日常生活,這些描述如何引導、啟發讀者的閱讀感受與思維?
→答:形成強烈的諷刺與反差感:作者不直接敘寫猶太人遭受的酷刑和折磨,而是從加害者的日常生活角度觀看相同的時代環境,寫出納粹劊子手最平凡、居家的一面,這個手法也形成強烈的諷刺與反差感:這些人可以是在工作中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同時也是愛護妻兒、照顧家人的好人。
同時,引導讀者思考「平庸的邪惡」:納粹的家庭教育和特權,使年幼的兒女不解猶太人的無辜,模仿父母將之視為奇怪、低賤的奴僕。可怕的是,從父母到孩童,均對猶太人的迫害麻木不仁,毫無懷疑。這種習以為常的平凡感,告訴讀者邪惡離我們並不遙遠,甚至可能出現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使人發自內心自我警惕。
全文賞析
本文融合歷史、文學、紀實元素,回顧過去德國 納粹歷史,以屠殺猶太人的加害者日常為主軸,啟發讀者從歷史事件到人性善惡的思索。其內容與寫作特色如下:
一、描述加害者日常,呈現平庸的邪惡:
文中以大量篇幅描寫屠殺猶太人的納粹軍官魯道夫.霍斯、海因里希.希姆萊的日常生活面貌,二人在家庭中身為好丈夫、好父親,甚至有祥和、無法忍受血腥的一面,然而在工作時卻屠殺大量猶太人。以此警醒讀者:邪惡並非少數特例,可能出現在任何一個平凡人身上。
二、善用象徵與對比,凸顯矛盾與諷刺:
本文題名「草莓與灰燼」,分別象徵殘忍高貴的納粹階級與悲慘低下的猶太族群,極具諷刺意味。文中更極力呈現納粹加害者慈愛與罪愆的兩面性,彰顯人性的矛盾,揭示不假思索、盲從命令的可怕後果。最後,文中對比年齡相近的納粹、猶太少年少女,以及海因里希.希姆萊和猶太化學家普里莫.李維的生活側寫,營造高度反差,凸顯歷史事件的悲哀。
三、以電影運鏡手法敘事,營造流動感:
本文作者善用視角切換與蒙太奇的電影表現手法,呈現納粹與猶太人生活面貌的高度落差,增添情緒張力。末段則以影片高速倒帶般的敘述手法,將灰燼還原為「一個完整的人」,營造超現實感的動態畫面。
表現手法
房慧真的作品具有電影化的敘事、微物細節的累加等特質,在這篇紀實作品中也融入了此種手法。
1.蒙太奇的敘事手法
蒙太奇是一種電影藝術的表現手法,將許多鏡頭加以拼接,透過畫面相互對照、衝擊,以及場景段落的轉換,產生連貫、呼應、對比、暗示、聯想等作用,以此推進事件的開展。
例如,文中敘述曾關押在奧斯威辛的西蒙娜‧薇依,謊稱十八歲才未遭殺害。接著便提到魯道夫的大兒子克勞斯,比薇依小一歲,喜歡拿彈弓射囚犯,寶愛希姆萊送的黨衛軍制服。兩種截然相反的畫面拼貼在一起,形成呼應與對比,凸顯納粹統治階層與囚徒的處境如天壤之別。又如敘述希姆萊常贈送各種奢華的禮物、美食給妻女時,場景隨即跳接到集中營裡備受飢餓折磨的普里莫‧李維。當希姆萊回家和女兒相聚,陪她划船、騎馬時,下一個畫面是猶太教堂關押的兩千多名猶太人被活活燒死。慈愛與罪愆的對比畫面不斷拼貼組合,相互對照、衝擊,逼使讀者產生強烈質疑:對家人如此慈愛的人,怎會犯下冷血的大屠殺罪行?魯道夫和希姆萊心中的那份慈愛,何以不能擴及其他人身上?
傳統文學作品的敘事離不開時間、空間與因果關係,情節的推進具有時間順序、空間的遞進或者依據事件的關連性來鋪展。本文大量運用蒙太奇的手法,跳脫時間、空間與因果關係的限制,拼貼各種發生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場景,段落與段落的銜接不必然依據因果關係,而創造更多可能性,不只讓讀者了解歷史事件,更引領我們思考大屠殺發生的根本原因、邪惡的本質為何等深層問題。
2.微物細節的刻劃
房慧真說:「每個人背後就是一個微型世界。」而作家透過細節的捕捉,試圖勾勒此一微型世界。作家金宇澄也說:「有好的細節就能出現好作品,細節是寫作的發動機。」
在本文中,作者藉由眾多細節的描寫,塑造人物的真實感,並刻劃出納粹統治階層與集中營囚徒二個世界的劇烈差距。
例如描寫希姆萊時,提到他有腸胃病,個子不高,戴小圓眼鏡,蓄鬍,曾在檢閱樹林中的大屠殺後昏厥過去。這些細節將希姆萊的樣貌活生生地呈現在讀者面前,並勾勒出一種平凡的形象,呼應「平凡的邪惡」這一主題。
在描繪屬於「草莓」一方的霍斯家族時,提到豪華別墅、玫瑰花園、游泳池,年長者栽花植草,小孩快樂遊戲;而希姆萊則擁有湖畔莊園、私家碼頭、栽植香草的溫室、現代化的風乾房與磨坊,家人享用著咖啡、紅酒、鵝肝醬、螃蟹、水果塔、蜂蜜糕點,聖誕節則有斑羚毛皮、貂皮大衣、金手鐲、銀托盤、琥珀戒指、藍色手提包等禮物。然而屬於「灰燼」一方的集中營囚徒,遭受奴役,做盡苦力,失去自由,時時承受深沉的飢餓感,甚至被送進毒氣室,化成焚屍爐飄散出的煙灰。種種細節砌成了二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突出其間巨大的隔閡與差距,並藉以彰顯加害者的罪愆與邪惡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