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尚未有清楚記憶之前奶奶就過世了。
我並不熟悉她的一切。
但我總依稀記得她喜歡穿一席碎花洋裝,而且身上濃濃的檳榔葉味道。
縱使她去世時,我才剛剛學會說話、走路不久,理應不記得有關於奶奶的事情。
奇妙的是,和老爸確認過後,原來我關於奶奶的記憶竟沒有一點錯誤。
她和我不同,喜歡打扮自己。大到家電,小到衣服,
奶奶都喜歡用最漂亮、最鮮豔、最好的品牌,連雨傘都要拿米色格紋的。
在電視剛發明的那些年,聽說她重金買下電視,非常神氣。
也不吝讓全村的小孩爭先恐後的到家裡看著那小到不行的視窗,順便做點小生意。
忽地一想,她的孫女--也就是我本人,買東西一定要多方比價,
連冬天的大衣都買最不起眼的款式、最不起眼的顏色。
在愛美這一面,我實在是完完全全的輸給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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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媽媽那邊的阿公、阿媽(恕我不願意使用外公、外婆的稱呼)和爺爺,
我對奶奶可說是毫不熟悉。她離去的早,也離去的突然。
不過,認識她的人都說我倆的輪廓如出一轍。
記得有次大學和家人一起回到奶奶的故鄉掃墓,
甚至還有第一次見面的阿姨一看見我就用族語問老爸我是不是她的孫女。
而那,已經是奶奶過世快要二十年的時間。
久到我不記得她的樣貌,久到老爸已經聽不懂族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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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科技所賜,不需要回到花蓮,身為直系血親的我們在西部也能調閱戶籍資料。
潦草的手寫字跡跟影印的不清不楚,好像抽取了奶奶身上某部分的靈魂抹在泛黃的紙張上面。
得以讓我們驚喜發現她的神秘。
戶籍記著,她國民學校畢業。(可以識字,也很有生意頭腦)
戶籍記著,她是次女。(原來奶奶也曾是某個人的女兒)
戶籍記著,她的原名。(她的名字也是戶籍上唯一的日文字)
還記著她「自定義」的名字。
我從國小開始自學日語,到今年拿到了N2的日文檢定證書也有二十幾年光陰。
帶著媽媽到日本自助旅行時,她看我和日本人溝通時,偶爾感嘆:
「應該是像到你奶奶吧……。」
奶奶從小在部落長大,曾經上過幾年國民學校畢業,所以她會說日語。
奶奶在戰後和爺爺結婚,所以她會說國語。
最多謎團的,是奶奶可以說一點台語。而且在喝醉打電話給老爸時台語可以極度流利。(她到底在哪裡、又是什麼時候學的台語?)
奶奶是太魯閣的孩子。我總是在想,她最流利的語言會是哪一種呢?她最喜歡自己說著什麼語言的時候?
像她那樣性格高昂的人,或許是抱著「不得不」的心情改換語言,她的考量又是什麼?
可惜,太魯閣族語終究是一個逐漸消失的語言。比起英語和日語。
我對太魯閣族語的掌握程度只夠讓我羞愧。
或許,哪一天等我有辦法說出太魯閣族語,我可以更了解奶奶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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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奶奶愛喝酒、愛吃檳榔、愛唱歌。
她是部落裡的女中英豪。
對我來說,關於她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新奇又神秘。
老爸說,部落裡有很多小孩子看見她就要跑。
老爸更說,部落裡有很多小孩子的學費都是她自掏腰包付的。
對我來說,關於她的一切都似讓我看見理想中的自己。
說來慚愧,我對奶奶的印象幾乎完全來自高掛客廳的黑白遺照。
曾有幾次瞥見她年輕時的照片,
臉部的輪廓和緩,但是雙眼特別深邃。
我和她,中間隔著我老爸,三個人的眼睛特別像是複製貼上一樣雷同。
雖然我總是被說和她很像。但除了眼睛,我總覺得奶奶年輕的照片比我更多英姿颯爽的美。
我雖羨慕她一襲洋裝卻不突兀,卻發現照片中奶奶的表情陰鬱,和我腦中描繪出的她相差甚遠。
爺爺和奶奶是買賣婚姻。
或許是為了生計,奶奶嫁給大她二十多歲的爺爺。
爺爺跟著國民黨來台,編為工程隊,在台灣南征北討打蘇花、打中橫公路。
有了點積蓄,也有成家的需求,就在花蓮訂下婚姻,和奶奶結為連理。
然後奶奶就跟著爺爺到處為家、做苦工。
「結為連理」?
爺爺經歷的一切是時代跟歷史的悲劇,我不怪罪爺爺。
但,奶奶經歷的一切又該如何定義?
記得有次聽完奶奶的故事,我天真地和老爸說我好像可以理解為何她終日以淚洗面、醉酒澆愁。
老爸說,你不可能會懂她的。你是活在現代幸福的孩子。
在奶奶身上的多重標籤,和她經歷過的一切,可能都像是不請自來的枷鎖一樣壓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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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看過奶奶照片裡的笑容。
那是為數不多黑白照片中的奶奶好似散發出太陽暖光的照片。
她在照相館坐著掛著蕾絲的竹編椅子,手中抱著某個全裸、未滿一歲的男孩。
和後來那些奶奶整日悲憤的故事不同。照片中的她莞爾一笑,眼睛也因此彎出笑意。
那手中的男孩就是我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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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奶奶喜歡自己哪個身分?
身為女兒?身為妻子?身為母親?
不管如何,我想老爸說的對。我比奶奶幸福太多。
雖然奶奶已經回歸祖靈多年,我也不敢大聲說自己瞭解她。
但是一看見經過層層手續交遞到我們手上的戶籍紙本。
在那一刻,她不是誰的女兒、誰的妻子、誰的母親,
她是那個霸氣又孤傲的「她」--「No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