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羲神情古怪,漸由怒生疑,書生見狀驅前數步,以弱似蚊吶之音,低聲道:「眾人皆知你我作賭,不消一日,京城遍傳⋯⋯這賭,你是避不開、縮不得。」鄭羲大驚,與書生那勢在必行的目光對峙片刻,亦低聲:「原來你不是期艾口訥,安得什麼心!」那姑娘甚憂鄭羲突然發難傷書生,欲上前言語幾句,書生卻在身後微微搖手,示意勿動,再道:「鄭少卿馴御馬的功夫,聲名遠播,連塞外番邦也知有大隋鄭太僕,不才雖區區一窮書生,亦自負控馬之術高妙於閣下,故欲藉此紛爭,抑閣下氣燄,揚不才威名,看是否能破格任職於太僕寺。」鄭羲怒極反笑:「好,我倒小瞧你大開大顯的機心,這番作做只怪我未察,三日後,四月初五,蠡苑候教。」書生抿笑道:「如此作做方可卸下鄭少卿心防,引你上鉤。昔日韓非子相秦,縱有孤憤、五蠹之才,終為李通古毒殺,長志難伸,皆因口訥。隋帝豈會任用口訥之人,不才又豈敢來討個太僕寺職位?」
眾人見兩人低語許久,多心生疑竇:「書生求饒了吧。」「嘿,不見得,沒見鄭少卿臉青唇白?他小覷書生一介窮儒,哪知書生又是通馬語,又是擁洛神賦圖,鄭少卿想來在探底。」誰也沒在意那猥瑣矮子,已消失無蹤。
「報上名來,否則倒教你逃了去!」鄭羲斂色、傲然說道,書生拱手笑道:「在下『池鬯』。」街底忽急傳馬蹄聲,一行軍官奔馳於市,喝斥:「翊衛府協大理寺辦案!速避!翊衛府協大理寺辦案!速避!」池鬯護著那姑娘退避路旁,眾人也躲散了去,鄭羲一干人緊盯池鬯不放,直至翊衛眾士策馬通過,見著鄭羲才止韁歇蹄,一將軍裝束之人說道:「原來是鄭少卿,恕東宮之命在身,不便下馬,問郡主安好。」鄭羲說道:「家慈如意,多謝裴將軍關懷。裴將軍這是趕往何處?」裴將軍四望、叱喝百姓避離,池鬯伺機拉著那姑娘,閃身入巷弄之中,那姑娘施禮謝道:「小女子刁妙璉,多謝公子大恩。」池鬯回禮說道:「刁⋯⋯刁姑娘快逃吧!鄭少卿⋯⋯不會放過妳⋯⋯。」刁妙璉搖頭,堅定說道:「三日後,蠡苑未時開賭,我必到場同公子生死進退。」刁妙璉再次施禮,便神情恍惚的蹣跚離去。
池鬯耳力極強,雖距大街甚遠,仍聽得裴將軍壓聲說道:「有五名高句麗人,死在棹貞樓。」眾氏族少爺原也不如何在意,只是那裴將軍隱晦說道:「他們身上帶著『遼西邊防圖』。」遼西邊防圖五字一出,池鬯神色一變,眾氏族少爺亦驚,紛紛告退,不敢再聽,唯獨鄭羲留下問道:「確認是嬰陽王的『遼西邊防圖』?」裴將軍說道:「本將不知。只知那為首之人名『乙支征』,本住典客署內,不知為何去了邸店棹貞樓,不肯再回典客署。」鄭羲哼道:「鴻臚寺管轄典客署,卻連幾個高句麗人都看不住,無能之至。」裴將軍說道:「東宮有命、不可耽誤,鄭少卿少陪。」待翊衛府、大理寺離去,鄭羲不見池鬯蹤跡,心下盤算一番,欲速回府,將遼西邊防圖之事告訴雙親。
太僕寺少卿鄭羲與書生池鬯的馬賽之爭,消息數時辰後,傳入隋宮內。
楊杲抱著比自己身材還高出一個頭的焦桐瑟,艱辛地負重喘息,準備前去南陽殿。他特意繞過御花園,來到宮廷侍衛千牛司射們,平素訓練及休息的校武場。
眾千牛司射圍繞正在場中比試的二人,二人皆高身壯體,服飾著紅褐軍袍亦同樣威武挺拔,差別一人性格爽朗、笑語如珠,另一人則鐵血秉性、沉默寡言。兩把千牛刀交鋒瞬息,激射石火電光,沉默寡言者技高一籌,半蹲身交錯步履,藉由一招「椒驢拖磨」打旋,撞開對手的千牛刀同時,已將手中千牛刀左高斜刺,逼得對手急忙抵禦,卻又反勾手置身後,拋刀到右前手,趁隙直接橫劈對手頸間。高手較量,勝敗往往一式半招內。
「你難怪沒朋友。」性格爽朗的柴紹哈哈大笑,率先收刀認輸,並故意起鬨眾人,「你們說是不是啊?」眾千牛司射一逕讚好歡笑,均佩服刁鋒武藝高強而為人自愛、沉默而謙遜;歡喜柴紹風趣隨和。卻聽得場邊傳來驚嚇低呼,紛紛轉頭望去。
楊杲以為刀會砍下去,故忍不住驚嚇低呼,摀著心口怯弱問:「刁千牛、柴千牛,我打擾兩位了嗎?」刁鋒、柴紹和眾千牛司射趕忙行禮,道:「趙王殿下安好,不知駕臨,還請恕罪。」
「刁千牛,想請你陪我到朠皇姐那兒。」楊杲羞澀地提出請求,刁鋒略愣,身旁一干人等屏氣低笑,刁鋒抱拳道:「遵命。」柴紹小聲戲謔:「咱們千牛備身什麼怪事沒見過,可⋯⋯實想不透小孩子怎討喜萬年冰塊兒,哈哈。」刁鋒白眼柴紹和眾千牛司射,忙趨近楊杲,將焦桐琴扛過,跟在楊杲小小七歲身軀後頭,慢步離去。
南陽殿配置十分稀奇古怪,乃隋帝大皇女,南陽公主楊朠居所,將作寺按公主所繪圖稿監造。松柏楓櫻環繞太瀰池,凹瓦繁欄的殿所空架於池心之上,日暖普照時,叢樹倒映在清澈池鏡,殿所如懸空森林間;四季變化時,松青柏翠、楓紅櫻粉,太瀰池遠近俱顏色豐富,美不勝收。寒冬天地一片濛白肅殺,唯此處凹瓦可盛瑞雪,繁欄則繫彩綢,形成皓瓦綵欄的奇景,隋帝和皇后至此,雖覺女兒胡鬧,亦暗自稱許她蕙質蘭心。殊不知冷夜深閨寂寞,楊朠常獨倚欄杆,凝望池中孤月發呆。
「公主!萬萬不可!」宮女們在池畔邊上焦急喊道。
「喊什麼,妳們就是孤陋寡聞、見識淺薄,還不好好學問。」楊朠將兩隻軟綿幼獸,輕輕泡浸水內,溫聲道:「有魚呢,快用爪子撓撓。」幼獸們死命掙扎,大感恐懼。宮女們呼聲已蓋過楊杲和刁鋒進殿的腳步聲,刁鋒見狀,微微搖頭皺眉。
「皇姐,貓兒還小,妳捉牠們到池中游水吃魚,牠們還不會啊。」楊杲心腸柔善,憐憫兩隻幼貓被古靈精怪、整日把宮城鬧得天翻地覆的皇姐耍玩,偏生父皇眾多皇子公主們,最是疼她。刁鋒正想提醒楊杲那非幼貓時,楊朠早提拉濕漉衣裳上岸,把幼貓們塞入楊杲懷中,說道:「揣著。」
楊杲掄起衣袖,輕輕替幼貓們擦拭濕毛上的水珠,楊朠嗤嗤笑道:「牠們是小虎子。」楊杲呆愣,仔細打量幼貓們的額頭和爪子,果然是小虎子,楊杲不忍丟開小虎子,心中又駭然,不禁開始咿咿哭泣。刁鋒趕緊大手一抓,將虎子拎在手,死死盯著楊朠,楊朠頓足嗔道:「臭刁鋒你做什看本公主啊。杲兒別哭啦,待會兒父皇又責備我,你自己以為是貓兒。死婢子,趙王哭了,妳們還發呆,不趕緊服侍!」
「皇姐⋯⋯嗚⋯⋯妳為什麼讓小虎子游水吃魚啊,小虎子不會吃魚⋯⋯嗚嗚。」楊杲抽咽問。楊朠得意答道:「虎父無犬子,是因為打小教導虎子狩獵,長大了牠們才勇猛,可若我打小教牠們吃魚,長大不就變貓性,乖乖喵喵叫。」楊杲第一次聽到如此神奇之事,訝道:「真的?」刁鋒從旁冷冷說道:「不會。」幼虎們剛逃過死命劫,低叫幾聲,似乎很認同刁鋒,澄清虎不食魚。
「怎麼不會,你又沒養過⋯⋯。」楊朠微怒反駁,然隨即閉嘴,憶起宮中千牛司射們曾談論刁鋒身世之謎──由雪狼、岩豹與河兕輪番養大的孩子,渾身滿溢腥羶獸味兒,尤其七歲時獨自斬殺獅虎後,百獸飛禽遇之遠避。楊朠撇撇嘴,故意胡賴混淆地說道:「改明兒我去請教國子寺博士們,不用你一個千牛司射來說教⋯⋯你呢?怎帶焦桐琴來。」
楊杲擦淚說道:「太常寺的師傅們教我新曲,想彈給皇姐聽,還有聽到趣聞,想告訴皇姐。」聽曲沒興趣,聽到趣聞則楊朠精盛神活,說道:「說來聞香。」楊杲轉述來太常寺供譜的民間樂師,打算去湊賽馬局熱鬧的事,一字不漏講明。楊朠聽畢冷哼:「討厭鬼鄭羲嗎?臭傢伙早該被教訓,仗勢母親是譙郡郡主,父親是門下納言,狐假虎威、為虎作倀。」楊杲小聲提醒:「皇姐,父皇還說召他做駙馬呢。」
「美得他!莫說駙馬爺,只消踏進我南陽殿一步,必定讓他知曉何謂地獄無門,剁碎他餵太瀰池裡大王八!」楊朠不屑大罵,轉瞬若有所思,喃喃自語:「通馬語的書生?跟我教養小虎子吃魚有異曲同工之妙啊,真有意思,三日後⋯⋯四月初五嗎?」
「不行。」刁鋒吐出二字。楊朠不自然眨眼,惡狠狠道:「你九官鸚哥啊,不會、不行,說不停,煩死了。」宮女們由對話中聽出端倪,公主想出宮!她們齊齊重跪於地,嘶聲哭喊:「公主饒命,萬萬不可!」誰又攔得住楊朠?連隋帝議論國事的朝堂中華殿,殿頂飛簷的左右尖端,那翔雲吐霧的瓷燒禦火龍,都曾被她攀上並灌入飽滿墨液,某日朝會大雨,黑水流涎琉璃瓦片,使殿門前形成整片黑雨水幕,何其壯觀⋯⋯隋帝又何其震怒!